相对锦荣,锦华倒是不亲姐姐,见眼前这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女人碰自己,她只晃着身子往哥哥身后躲。而后悄悄探出半颗脑袋来,乌澄澄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齐锦绣,看了会儿子,仰脑袋问锦荣道:“哥哥,她真的是姐姐吗?我有些忘了姐姐长什么样了。”
“锦华,她真的是姐姐。”锦荣弯腰将妹妹抱起,抬手顺便抹了把脸,又对齐锦绣道,“姐,锦华年岁小,又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你了,她不认识你,你可别怪她。”
看着眼前跟难民似的一双弟妹,齐锦绣只觉得心酸得很,真是不敢想,一个五岁多的孩子,是如何将一个只有两个多月大的孩子拉扯到这般大的。齐家人根本也不管这俩孩子死活,只叫妹妹跟着哥哥深一脚浅一脚的过,身上穿的这些衣裳,想来也是左右邻居送的。
锦华还是个孩子,又是哥哥拉扯大的,跟哥哥亲,很正常。
齐锦绣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抬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瘦弱的肩膀。
“以前是姐姐不好,打从爹娘走后,姐姐就没能够照顾到你们。不过,如今姐姐回来了,往后锦荣锦华再不必吃苦,姐姐会想法子养你们。”齐锦绣保证道,“以后一日三餐都会有肉,一年四季都裁做新衣,锦荣不必再倒泔水挣铜子儿,锦华也不必再捡菜叶子了。”
齐锦荣只以为姐姐是回来看看的,并没有认为姐姐会常住在家,他虽然小,但是知道,姐姐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女人嫁了出去,那就是人家的人,又怎能常住在家呢?此番听姐姐言语间的意思,又看了看姐姐怀中抱着的甜宝,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姐,你怎么抱着甜宝回来了?姐夫呢?他怎么没有陪你一起回家?”齐锦荣小脸板着,脸上脏得都分不出本来肤色,浓黑的粗眉蹙起,明显十分愤怒。
这大街上,并不适合说话,齐锦绣左右瞧了瞧,对弟弟道:“锦荣,你去唤人来拉这车泔水,今儿钱也别要了,唤了人来,即刻回家去,姐姐有话对你们说。”言罢,抬手拉住锦华小手,柔声道,“锦华,先跟姐姐回家吧,姐姐让小荷去买菜,然后做好吃的给你吃,好不好?”
齐锦荣想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显也有些急了,对妹妹道:“锦华乖,先跟姐姐回家,哥哥去汪伯那里喊人来拉这泔水,一会儿就回去。”
“那哥哥快点回家,锦华在家等哥哥。”锦华很乖,她最听哥哥的话了。
齐锦荣将妹妹放了下来,点头道:“哥哥跑得很快的,你到家的时候,哥哥肯定也到家了。”
齐锦绣伸过手来,牵住妹妹的手晃了晃,又对弟弟说了几句,就领着妹妹先往家去了。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整个天幕呈浅黛色,天色已然很晚了。家家户户开始做饭,一路走回去,都是饭菜的香味儿。锦华小手被姐姐牵着,她时不时能够闻到姐姐身上好闻的香味儿,心也安了些,只乖乖跟在姐姐身边,摇摇晃晃往家去。
闻着菜香味,她觉得饿了,嘴角不自觉流出口水来。家家户户小院子的院门都敞着,院中搁一方四方桌,桌上放着饭菜。锦华不自觉就朝香喷喷的饭菜瞟去,眼睛一眨不眨的,只盯着瞧。
“锦华再忍着些,今儿晚上,咱们吃好吃的。”齐锦绣瞧见了小妹的小眼神,心里又酸又暖,又将妹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锦华踉跄跟在姐姐身后,乖乖的,只不住舔着小嘴。
齐家小院子已经被小荷打扫收拾得干净又整齐,齐锦绣走进院子的时候,见院子里头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那妇人正在跟小荷说话。小荷见齐锦绣回来了,连忙跑了来,笑着道:“奶奶,按着您的吩咐,小荷已经将院里跟屋子里一应收拾一遍。之前的那些被褥床褥都脏了,小荷给换上了新的,还有奶奶那些嫁妆,也都寻了空处儿安置妥当。”
“锦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带了嫁妆回家来,那沈家是什么意思?”那妇人一把抓住齐锦绣的手,微微有些瘦削的脸上满是惊讶关心的神色,那种关心是发自内心的,并非如旁人那般,只三言两语问几句,而后背地里三五成群议论。
齐锦绣自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妇人,之前小荷也没有与她提过这一号人物,她只能笑着,目光落向小荷。
小荷道:“奶奶,这是赵家大娘,就住在咱们隔壁的。赵大娘听说奶奶您回来了,不放心您,所以特地过来问个究竟的。”小荷又对那赵大娘道,“大娘,我们家奶奶一个月前生了病,醒来后就有些忘事儿,您别怪她。”
赵大娘蹙眉道:“我就知道,那沈家就是个狼窝,似他们那样的富户,又怎会看得上咱们市井小百姓?锦绣嫁给沈二郎那负心汉,算是白瞎了。黑了心肝的玩意儿,这前脚才中了举,后脚就将你休了,整个安阳县,怕也就只他们沈家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齐锦绣道:“小荷,你拿了钱去街上铺子看着买些菜,今儿留大娘在家吃饭。”
赵大娘忙拒绝道:“锦绣,家里小花已经在烧饭了,大娘就不在这吃饭了。再说,东哥儿也要人照看着,大娘听说你突然带着嫁妆回来了,担心你,这才忙赶着过来看你的。”说罢,沉沉叹息一声,目光落在锦华身上,“原还以为那沈二郎是个不错的,如今瞧着,可真不是个东西,前程似锦了,就一脚将你踹了。锦绣,往后你带着三个孩子,可怎么过?”
锦荣寻着人拖走了泔水,也匆匆跑回了家,正巧瞧见隔壁赵大娘拉着姐姐说这事儿。
齐锦绣见弟弟回来了,拉了他到跟前来,这才对赵大娘解释道:“不是沈彦清休弃了我,大娘,是我自己个儿觉得那样的日子过着没意思,主动提出和离的。再说,锦荣锦华还这么小,总不能一直叫他们这样过下去,所以,我前思后想了好一阵子,就做了决定。至于往后的日子,我想,总不会比之前还糟糕吧?”
锦荣道:“姐,真不是沈家人将你赶出来的?”他悄悄攥紧拳头。
齐锦绣将甜宝递送到锦荣跟前,甜宝已经睡醒了,圆溜溜的眼睛滴溜转了一圈,见好些陌生的人看自己,愣了愣,然后“呜哇”哭出了声来。见闺女哭了,齐锦绣连忙抱着哄。
锦荣目光落在甜宝身上,此番瞧着甜宝,他想到了妹妹小的时候。
赵大娘搓着手道:“锦绣啊,既然事已至此,大娘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这往后你要是有什么难处,也别将大娘当外人,只管开口跟大娘说。你……你二哥今儿也回家来了,有他在,不会眼睁睁瞧着你被人欺负的。只管放宽了心过日子,你这辈子还长着呢。”
小荷从屋里折身出来,手中攥着一小串儿钱,笑着道:“奶奶,那小荷去了。”
赵大娘也笑着说:“天色不早了,大娘也就先回去,晚些时候再来看你。”说罢,抬手挨着摸了摸锦荣跟锦华小脑袋,这才出去。
“锦荣,你去烧些热水,一会儿跟锦华都洗个热水澡,姐姐给你们准备了干净的衣裳。”齐锦绣话音才落,锦荣就赶紧钻进小厨房里去了。锦华本能就要跟着哥哥走,齐锦绣拉住妹妹道:“锦华,你跟着姐姐进屋去,陪着甜宝玩儿好不好?”
锦华往小厨房看了看,见厨房里哥哥在朝她挥手,锦华抬手抓了抓脑袋,仰头细声应道:“好。”
屋子果然被小荷收拾得干净整齐,齐锦绣左右瞧了瞧两间房,也都一应换上了新的被褥。房子虽破旧,可还算暖和,齐锦绣是满意的。
走到大些的那间屋子里,齐锦绣将已经不哭不闹的甜宝放在床上,拿了被子盖着她。
甜宝小脸白皙粉润,嘴巴水水润润的,白嫩如豆腐般的小脸上,嵌着一双乌澄澄的眼睛。甜宝见娘在,只一个劲盯着娘看,时不时就傻笑。
“锦华,你过来。”齐锦绣拉了妹妹到跟前,姐妹俩一并凑到甜宝跟前去,齐锦绣笑着对妹妹道,“锦华你瞧,甜宝喜欢你呢,她在对你笑。”见锦华果然乌澄澄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甜宝看,见甜宝笑,她也渐渐笑起来,比刚见面的时候好多了,齐锦绣开心,又道,“锦华是小姨,以后帮着姐姐一起照顾甜宝好不好?”
锦华明显很喜欢甜宝,冲姐姐认真应声点了头,然后想伸手去碰一碰甜宝,可见甜宝那么漂亮干净,自己却这么脏,伸出去的脏兮兮的小手又缩了回来,只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姐姐。齐锦绣握住妹妹的手,轻轻拥住她小小软软的身子道:“以后姐姐会一直照顾锦华,再也不会不要锦华了,姐姐将锦华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跟邻家那些小女孩一样。”
“不乱花钱,存起来,哥哥会累。”锦华仰着小脑袋,说得极为认真。
齐锦绣只紧紧抱住妹妹,应道:“好,不乱花钱,只将钱花在该花的地方。”
锦华听话,脏兮兮的小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来,整个身子也呈放松状缩在姐姐怀里。小丫头乌澄澄的大眼睛一直盯着甜宝看,笑得腼腆又羞涩。
齐锦绣看着妹妹巴掌大的小脸,觉得妹妹实在懂事得叫人心疼,不自觉在她脸上亲了下。
*
赵大娘回家之后,见孙儿东哥儿蹲在院子里头的大桃树下玩儿,顺手将他抱起来,又唤了长媳姚氏跟闺女小花道:“你们也都别忙了,快进屋来吧,娘有话说。”
姚氏正坐在廊檐下搓洗衣裳,听得婆婆的话,连忙撂下手上的活,乖乖跟进屋子去。
赵小花摆好饭菜,将手在围裙上搓了搓,便够着身子朝外头探去。外边黛青色天幕下,一个身着短打布衫的高大男子正大步往里头走来,似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边往里走边侧头朝隔壁齐家小院子望去。男子身形高大硬朗,面容冷肃,眉心深蹙,看了会儿又收回目光来,只两道浓黑的眉毛轻轻拧着。
“娘,二哥回来了,咱们开饭吧。”赵小花开心地喊了一声,而后大步迎了出去。
姚氏是长嫂,又是个寡妇,知道避嫌。见小叔子回来了,只慢慢挪着身子,站到自己婆婆身后去。
儿子侧头往齐家院子看的举动,赵大娘尽收眼底,心内不由叹息一声。说起来,这也真是一段孽缘,想当初,若不是那沈老爷子坚持要沈家二郎娶锦绣,如今怕是锦绣就是自己老赵家小儿媳妇了。当年锦绣才十三,就嫁给了沈二郎,阿昇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原身子健硕的阿昇,愣是大病一场,自那之后,阿昇整个人性子都变了不少。
☆、第 6 章 甜蜜往事
阿昇跟那沈家二郎一样,都是隔壁齐老二的学生,是打小就在齐老二所在的私塾念书的。其实这左右街坊邻居的孩子,大多都是齐老二的学生,但是齐老二最喜欢的就是阿昇跟沈家二郎沈彦清。她记得齐老二活着的时候说过,他半辈子所教的学生中,怕是将来就数阿昇跟彦清最有出息。
沈彦清是富户家的儿子,而阿昇只出身市井小民之家,说实话,当听到齐老二那样说的时候,她十分自豪。要说当初,锦绣那丫头更是喜欢黏着阿昇的,都是出身市井之家的孩子,又是左右邻居,自当走得近些。而阿昇,待锦绣丫头比待自己亲妹小花还好,虽然阿昇嘴上没说,可是她瞧得出来。
真真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得想着法子弄来,宠得不得了。
那个时候,她就晓得,自己家的阿昇,这辈子,怕是就只认定锦绣丫头做媳妇儿了。旁人家的闺女,就算再美再好,他也是不会放在眼里。
果不其然,后来沈老爷子跟齐老二做主,将锦绣许配给了沈彦清,原性子爽朗的阿昇,生一场大病后,整个人性情就大变了。成了如今这样,沉默寡言,见了谁脸上再没个笑意,只将什么都藏在心底,心思日渐深沉起来,连她这个当娘的,都猜不透儿子心思。
曾经爽朗豪迈的少年,变成如今这般,也只有她这个做娘的晓得他心中苦楚。
锦绣嫁了之后,他也不在乎什么功名,那些花着好些银钱买的书本,都被他藏起来了。
他自己也不愿意呆在这安阳县,常常出远门去,一走就是数月。每次回家来,都会带银子回来,然后在家歇个几日,就又走了。他不说,自己问了也无用,只能就这样由着他去。可已经三四年过去了,就算他再念着锦绣,可锦绣到底已经是沈彦清的媳妇儿。
不但两人结为夫妻已有数载,就是连孩子都有了,如今沈彦清又秋闱高中,想必小夫妻两个感情会越来越好。自己自当是希望锦绣过得好,可也希望自己儿子能够早日忘记锦绣,寻个媳妇儿,安安稳稳过日子。这不,一大早才瞧见阿昇回家来,就连忙托了西街的甄媒婆去了叶家。
原想着,这回不管使了什么法子,哪怕是哭闹上吊,都得逼着阿昇娶个媳妇儿回家来。可谁又想得到,这节骨眼上,锦绣与那沈彦清和离回娘家来了。
想到这里,赵大娘觉得瞒着也不是法子,便将齐锦绣的事情跟她擅自做主请媒婆去叶家的事情都说了。
赵昇才在院子里头打了凉水洗脸,骤然听得母亲说锦绣回来了,整个人都懵住了。似乎只是瞬间,曾经那些甜蜜美好的记忆,一下子便全都涌了上来,叫他有些招架不住。那雪白娇俏的小脸儿,那脸上明媚阳光的笑意,还有那如银铃般清脆悦耳的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