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出了银安殿,练家子,大步流星,足下生风。小酉眨了眨眼,“我瞧这位千户……好像比以前顺眼了。”
铜环对婉婉一笑,婉婉道:“上回给你做媒,你又不愿意,白耽搁了两年光景。这会儿人派出去了,说也来不及了。等他回来吧,他老家要是没人,看看他对你有没有意思。”
小酉大大咧咧的人,这会儿扭得麻花一样,“主子,您怎么这么笑话人家!”那一长串别扭的尾音,把人拖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良时藩司里越来越忙了,他自己回不来,打发荣宝两头跑,回来没旁的,就是看看她要吃什么,要玩儿什么。这人偶尔也别具小情趣,桃花开时,会让人送两支桃花回来,说是王爷亲手折的,给殿下插瓶用。鲤鱼肥美的时候拿草绳提溜上一条,打发人送回府。说王爷办事路过集市上,顺道买的,叫厨子做好了,夜里加菜。
这样的日子,婉婉觉得别无所求了。只是缺个孩子,有了孩子,不拘男女,她享受这份爱,也享受得心安理得。
小酉开解她,说没关系,“一搂一抱当思来之不易,当初王爷想娶媳妇儿,废了多大的劲儿啊!大雪天里,站在贞顺门外边儿,冻青了脸,冻红了耳朵尖儿。没孩子怎么了?没孩子也照样疼您!再说您不是不会生,那会儿是为了保全南苑,和内阁据理力争才滑了的。王爷知道好歹,他不会怪您的。”
她慢慢摇头,“不是他怪不怪罪,是我心里过不去。夫妻再怎么相处,孩子是根本。风筝飞得再高,得有线牵着。孩子就是那线,一头连着我,一头连着王爷。有孩子,夫妻才有个夫妻样儿,要不大难临头各自飞,谁缺了谁不活呢。”
她和良时之间的爱情,因为隔着一个国家,永远没法靠近。情倾得不深,是为了保护自己。婉婉有时候觉得自己缺乏那种不顾一切的能力,她从来都是清醒的。即便被软禁在京城,她思他欲狂,但只要和社稷沾边,她就可以立刻冷静。孝宗三个子女,最像父亲的只有她。皇父一生为江山耗尽心血,他的勤政,是后来的大哥哥和二哥哥难以企及的。
可惜自己生来是女人,否则倒能为家国出点力。现在呢,就算知道外面的局势,也只能干着急。
春暖花开,她在花园里漫步。上年的一丛玉簪被冻死了,今年打算换一换,换成红药。她看着小太监在假山底下刨土,把地填平,站了没多会儿,说庶福晋和少奶奶来了。她略顿了下,“她们来做什么?”
铜环摇了摇头,“殿下不想见,奴婢出去挡了就是了。”
婉婉说不必,“大概大爷那头有什么事吧。”
召她们进园子里来,少奶奶扭扭捏捏的,塔喇氏倒是满面春风。进门先请双安,“给殿下道喜了。”
婉婉哦了声,“喜从何来呀?”
塔喇氏笑着推了少奶奶一下,“你自己同额涅说吧,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婉婉已经料到了七八分,想是有好信儿了,一头为她高兴,一头又为自己难过。
云晚脸红红的,蹲了个安,犹犹豫豫道:“奴婢这两天……不大舒服,奶奶传医官给奴婢瞧了,说奴婢……遇喜了。今儿特来瞧额涅,回禀额涅一声……”
婉婉脸上一直带着得体的笑,颔首道好,“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回头你阿玛回来了,我一定转告他。”瞧这孩子,十四岁的年纪,其实还小,面孔青涩,见了人也畏畏缩缩的。她招了招手,让她来身边坐着,问她几个月了,“眼下身上没什么不舒服罢?”
云晚一笑,两颗尖尖的虎牙,很是可爱,“回额涅话,快四个月了。奴婢一切都好,谢额涅垂询。”
塔喇氏欠着身子笑道:“这孩子糊涂,怀了身子都不知道。要不是昨儿请大夫诊脉,咱们都蒙在鼓里呢。大爷年三十回来,初三才走,想是那时候怀上的。您瞧瞧,这两个虽说成了家,到底仍旧一团孩子气,还得要大人多看顾着。”
婉婉抿唇莞尔,仔细打量了少奶奶两眼,“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不要不好意思,和你奶奶说。这会子你是大功臣,阖家你最大,南京没有的,咱们上外头买去,一切以你高兴为上,记着了?”
云晚点头:“谢谢额涅,我怪臊的,为我的事儿惊动了额涅。”
婉婉拍拍她的手,“傻孩子,好事儿,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转头问塔喇氏,“东西都准备起来了吧?孩子的衣裳褥子,还有摇车……算算时候应当在九月里,那会儿节令正好,不冷不热的,大人孩子都不遭罪。”
塔喇氏起身一福道是,“奴婢已经开始筹备了,等时候差不多了,找城里最好的稳婆守喜,殿下只管放心吧。”
婉婉复叮嘱少奶奶小心身子,不可大喜大怒,心境要平和,又让人往徐州给大爷报喜。娘们儿坐在一处,面上替他们高兴着,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小辈里的都有消息了,自己没有动静,恐怕今生无望了。
良时回来夜已深了,平时她都会等他的,今天却不一样。
她背身躺着,似乎睡着了。他脱了衣裳上床,探过身子看她的脸,她脸上泪痕还没干,他吓了一跳,轻轻撼她,“婉婉,你怎么了?”
摇了再三她才睁开眼,坐起来擦擦脸,垂首说:“我想要个孩子,少奶奶都遇喜了,我……这么不中用。”
她是头一回为这个哭,可见是压抑了太久太久,早就忍无可忍了。
叫他怎么办呢,那事也没少办,可就是不见动静。他决定把责任都揽过来,“其实平叛王鼎大军,德安府一战中,我不慎落马……想是那时候伤着了。我没敢告诉你,怕你担心,现在看来,好像是我不成就……”
她愕然,“有这样的事?别不是蒙我的吧?”
他立刻指天誓日,“我要是有半句谎话,让我变成一只癞蛤蟆。”转而讪讪的,“我本不想说的,瞧你那么想要孩子,我觉得很对不住你。等我闲下来,让大夫看看吧,或者吃两剂药就好了,也说不定。”
婉婉将信将疑,他的话并不十分可信,如果是假的,那她就更绝望了。
后来找他跟前的人来问,据荣宝的描述,那一跤跌得堪称惨烈,就连旁听的女人,也觉胯下剧痛难当。
“这种磨难,只有余承奉能体会了。”小酉叹气摇头,“可怜见的,差点儿连命都丢了。”
婉婉问当初替他看病的大夫在哪里,荣宝说:“军中大夫都是东拼西凑的,那会儿乱呢,人也治,牲口也治。打完了仗得重新归置,天知道人上哪儿去了。”
受了那么重的伤,后来进京怎么又生龙活虎了?她想问,到底没好意思。转念一想,将养了个把月,大概复原得差不多了,姑且当他是真的吧。
然后她对他,便十二分的体贴,就像在对待一个残废。
“留病根儿了,很疼吧?”她托在手里抚慰,“怎么这么可怜呢……”
良时舌头都麻了,又是咬牙又是喘气,“就是撞了一下,不碍的……啊……”
婉婉抬眼看他,“有伤疤吗?我以前没细瞧,你让我瞧瞧吧。”
他飞红了脸,结结巴巴说:“那多不好意思的……再说这么久,早长好了。”
他这回尤其莽撞,婉婉体谅他不容易,连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慈爱,就像太妃似的。
他有点着急,“你含情脉脉瞧我,别学老太太。我怎么觉得你随时会管我叫儿子呢。”
“别胡说,这会儿提老太太干什么!”她呜呜咽咽,一个浪头打将过来,轻逸出声,“啊,良时……”
还是没有孩子,少奶奶却即将着床了。
金石有消息传回来,北边严寒,时战时休。九月里大雪纷飞,这会儿已经寸步难行。缺吃少喝的季节,谋反也力不从心,所以暂且休兵,等到冰雪消融,再战不迟。
战争的预感在酝酿,沉甸甸压在心上,不知什么时候会出大事。婉婉研究布防图的时候,李嬷儿进来通传:“刚才王府上打发人来回话,少奶奶羊水破了,眼看要生了。”
孙子要出生了,她轻轻吁口气,那得过去看看。
大家子是这样的,没有那种老老少少站在门前团团转的规矩。长辈们各在各的地方,等孩子落地,底下人四处报喜,说生了男孩儿或者女孩儿,然后才聚拢来,大家看看孩子,看看产妇。婉婉回去先瞧了少奶奶,她仰在床上,小小的身量,肚子大得像面鼓。看见她叫声额涅,眼睛里却有坚定的光。
婉婉给她鼓劲儿,“大爷在回来的路上了,等孩子生下来,你就能见着他了。”
云晚细细的眉蹙着,唇角勉强勾出笑容来,“我一定能把阿哥生下来的。”
婉婉回了隆恩楼,坐在圈椅里等消息。时间过得很缓慢,太阳高高挂在天上,现在还不到正午。自己也曾经有过孩子,只是不幸早夭了,没能像少奶奶这么好福气。其实她有些羡慕她,做母亲的不管多痛苦,想起很快能与孩子见面,浑身就充满了力量。她虽然不争气,也在替云晚盼着,“早前预备的金锁子带来了吧?等孩子生了就送过去。”
铜环弯着腰正燃香,回头道:“都带来了,殿下安坐吧,别慌。”
她赧然微笑,“小孩子多有意思啊……你说,我能不能把孩子接过去,玩儿几天?”
祖母想把孙子留在身边,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儿。像大爷二爷都是太福晋带大的一样,她想抚养孩子,少奶奶应该感恩戴德。铜环说:“瞧您的意思,您要是愿意,吩咐一声,他们没有不从命的。哥儿在长公主府养大,大爷大奶奶脸上也光鲜。”
婉婉沉寂下来,可是让母子分离,总显得过于残忍了。
生孩子,真是漫长啊!外面回禀,说大爷回来了,祁人规矩重,不管媳妇怎么在房里呼天抢地,返家的儿子首先得拜见父母。
婉婉看见门上有人进来,高高的个子,眉目朗朗。在军中历练得久了,身板儿结实了,举手投足满是从容不迫的大将气度,恍惚让她想起西华门上初见良时,爷俩竟那么像!
他进门来,扎地打千儿,“儿子回来了,给额涅请安。”
婉婉抬抬手,“大爷路上辛苦,见过太太了?”
他说是,始终没有抬眼看她。
婉婉很体恤,温声说:“别在我这儿耽搁,去瞧你媳妇去吧。着床有程子了,应当快生了。”
他道嗻,躬身垂袖,退出了上房。
阖家都在等着,良时因检阅水师不能回来,婉婉让小厮候信儿,一有消息就往新江口报。日头渐渐偏过去,仔细听外头,只有潇潇的风声。她有点担忧,羊水破了那么久,对孩子似乎不好吧。
天色渐次暗下来,屋里掌起了灯,侍膳的排膳上来,她也没心思用,聊聊吃了几口就让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