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孟婍再次阖上门,屋里归于平静时,他才打量起这间屋子来。他瞧了半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后来想到,是屋子太整洁了,整洁得有点儿刻板。
孟透在暮涑的屋子是稍显散乱却不脏的。他有随手放书的习惯,有时还会将褪下的衣衫半折叠搁在书案上。他从不将书规规矩矩地摆着,大多数时候都是随意放在书架上。
而这里实在太过整洁。他的书被摆得整整齐齐的,毛笔一律被清洗干净挂在笔架上,书案上没有杂余的东西。
孟透屋子里极少有修真书籍,多是些国学经典和小说杂记。他走哪儿都要带着,就爱去书肆逛。
当年在拂莲时,言昭含没少陪他去肆。其实沉皈有藏书阁,阁中多是修真典籍。他不愿去,嫌阁中之书有一股子腐朽味儿。他就愿意在书摊上找那些被骄阳灼烫过的书。他爱看些有趣的书籍。
言昭含自己算不上爱书,他多数时候翻书只是迫于无奈。读书明理,修真问道才是他一贯的追求。孟透是真的爱书,但身上并没有文人的那股酸腐味,不常把书读透,不爱显山露水卖弄才学。这是真性情。
他从竹架子上取下一本书来。那是本杂记,干干净净的,纸张边缘泛黄陈旧,内里是崭新的,孟透在其中几页折了角。那本杂记的文字流畅灵动。孟透很难得地用小字在书上写了见解,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本书。
书架最底下的一格,放着一叠旧书。他随意抽了一本翻看……龙阳春宫图。他面不改色地继续翻完。他草草翻了那一格的书,一见那露骨艳俗的书名就没了什么想法。那一格中的全是龙阳话本和图本。
要命的是,孟透竟然还用朱砂笔在书上注写了小字,看得倒是认真。
言昭含将本子收拾好塞了回去,他真是到了看龙阳春宫也脸不红心不跳的年纪。他想起当年自己收到孟透那幅误寄的丹青,一打开画脸颊就烧了起来,直想“孟透这个登徒子”,半夜还辗转难眠,想到孟透这样的流氓,就恨得牙痒痒。
若是放到现在,他没准还会轻描淡写地告诉孟透哪儿画得不对。或者,索性画回来,就扯平了。
当然,他觉得现在的孟透应该不会有画得不对之处。他也不擅长丹青,他年幼时倒喜欢画上几笔,只是他阿娘觉得无用,他过了那个年纪,便再也没想过要学画,只觉得索然无味、力不从心。
他掀开被子,躺到孟透的床榻上。那被褥有股好闻的清香。一入被褥,倦意再次袭来,他阖上眼,不一会儿就睡去了。
第113章 漓州4
他第二日醒来,躺在床上望着银纹帘帐恍惚了一阵子。这里有些陌生,是在孟家,孟透的屋子。他下了床榻穿好衣衫,见珠帘外,阳光透过窗洒在桌案上。窗外鸟雀啁啾。
他在正厅与孟婍孟夫人用过早膳,本该就此告辞离去,可孟婍非要带着他去孟家转转。他推辞不过就跟着去了。
孟家在深巷中,他以为里头应是规格稍小,古朴庄严的,却见亭台楼阁雅致,湖水泛波,草木深幽。越往里走,所见之景越开阔。
静流穿越园林间。孟婍领着他踏着泥泞小径上的宽石板走,拂过绿莹莹的竹枝竹叶。竹林间有一间粉墙黛瓦的屋子,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坐在竹椅上晒日头。
孟婍唤了声爷爷,老人家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看她,问道:“婍丫头,你干什么去?”
“我带客人到园林去逛逛,抄竹林这条路近一点儿。”
老人家露出疑惑的神色,“啊”了一声。
孟婍走到老人家身边,提高嗓门说:“我说我带人去园子里逛逛!”
老人家有点儿耳背,这回听清了,点点头,连“哦”了几声。他眯着眼看向言昭含,道:“孙媳妇儿,你也来了?”
“爷爷,您又老糊涂了,他不是嫂嫂!”
老人家虎下脸,不大高兴道:“婍丫头,你欺负我老了,就爱唬我,这分明就是你嫂嫂。你别以为我真的老糊涂了。”
“哎呀爷爷,我的两个嫂嫂都跟着哥哥出门去了,她们还没……”孟婍忽然浑身一怔,看向言昭含,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她总是犯糊涂的爷爷这回好像没说错,这个确实算是她嫂子啊。
老人家招招手,让言昭含走到他身边去,言昭含迟疑地走近了。
他打量了言昭含一会儿,皱着眉头道:“哎哟我这孙媳妇儿怎么这么瘦啊。”
“透小子你怎么照顾你媳妇儿的。”他说着瞪了孟婍一眼,又转回去盯着言昭含的腰腹。
孟婍指着自己,无辜道:“爷爷,您刚刚叫我什么?”
“叫你,孟透。”老人家神色有点儿不耐烦,责问道,“你就说说你是怎么照顾你媳妇儿的。还有这肚子,到底有动静没有……”
孟婍心里咯噔一响,道:“还早呢爷爷。”
“还早?你都多大了?你俩哥哥当时说什么自在逍遥,现在还不是乖乖娶妻生了娃,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老人家暴跳如雷,涨红了脸,接着对言昭含说:“孙媳妇儿,我刚刚就见你神色不太对劲,来,你伸出手来,爷爷给你把个脉。”
言昭含看向孟婍,犹疑不决地挽起衣袖,露出手腕。老人家凝神锁眉,为他把了一回脉。孟婍站在老人家身边,指一指自己的脑子,再点一点她爷爷,摊手,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人家把完脉,神情凝重了起来。言昭含将手放下,翻下衣袖时听见他说:“脉象太乱。你这身子亏损太严重了,还被埋了两种蛊毒。难怪这么久肚子还没动静。人都虚弱成这个样子了。得尽早治,尽早治,迟了就来不及了。”
言昭含心中一惊,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被种下了两种蛊。
“这样吧,你去抓进补的药,先补补身子。再是每日将一钱苦杏仁、四钱甘草、二钱陈皮、二两决明子与小半支禄山人参煎作药喝下去。”
孟婍听着爷爷说的话,看着言昭含诧异的神情,自个儿也有些被惊吓到。
“每日都得喝,这样过小半月。”老人家抬眼看着他,神色认真,“接着每日在手臂上划一个小口,让蛊毒血流出来。需十五日。”
听到这,孟婍对言昭含摇摇头,示意他别听爷爷胡说八道。
言昭含还是听完了,且记在了心里。
他记得这两种蛊是没有可解之法的。他让灵娡翻阅尽了古籍,也没寻到解蛊之法。他本已经认命了,却无意间得知此法。他不知道孟家老爷子是怎么知道的,也不知道到底有无功效,他只得试一试,不然别无他法。
老爷子还扯着孟婍,连骂带怨,道:“你小子怎么让自个儿媳妇身子虚成这样!我早知道你这小子不牢靠,居然这么不牢靠。你要是迟点带她来见我,不用半年她就要上黄泉路了!你说说你这夫君是怎么当的!”
孟婍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顿骂,出来时脑袋里还在嗡嗡响。她说人在家中混,三哥欠她的,迟早是要还的。
她送言昭含出孟家,劝言昭含多多保重身体。她说:“少君,来年跟着三哥回漓州来过年吧。”
他淡淡一笑。将走时,孟夫人追出来,将怀抱的雪白大氅交给他。孟夫人说他穿得单薄,要他带着走,说出了漓州天就冷了。
他认出那是孟透的大氅,接过了道了声谢,沿着巷子、顺着长街回客栈。
他坐着马车离开漓州的时候,脑海中还回荡着孟家老爷子的话:“你得受点苦了。别怕,过了这阵就好了,日后会苦尽甘来。”
漓州远去,车帘外的景色逐渐冷去、淡去。言昭含真正意识到他再一次离开漓州了,下意识地摸索腰间的织锦袋子。灵娡见他忽地神色不宁地端坐起来,问道:“少君,你怎么了?”
言昭含的手还放在腰间,缓缓垂下。他说:“我的玉坠子丢在孟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