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恩很生气。七八年前他就告诉过艾德里安,钟晏好像对他很有敌意,为数不多的几次他们一起吃饭,每次艾德里安在场还好,不在的时候——比如去卫生间了什么的——费恩和钟晏正常聊天,钟晏理都不理他,说多了还会冷冰冰地看他一眼,搞的费恩很是摸不着头脑。
当时的艾德里安说他太敏感了,钟晏只不过对陌生人比较冷淡而已。
……真该把艾德里安揪过来看看现在的情况!他腹诽着操作驾驶台,钟晏一言不发地坐在后座,正在和什么人联络,八成是自己的随行助理。刚才他请人坐在副座,结果钟晏像是没听见一样直接开了后座的门。
尽管对方不搭理他,费恩觉得还是有必要交代一下状况的,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个,艾德里安让我送你的。你知道,毕竟这个,我是他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比较熟悉情况,医疗官他不……”
“不好意思。”钟晏打断道。
费恩一愣。这还是他去诊室把钟晏接出来之后,对方第一次开口。只听钟晏平静地说:“全联邦公认当今纳维军区的总指挥官在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是我,怎么变成你了?”
第十章 爱恨
费恩知道如今对方身份不一样了,恐怕整个联邦能与他平起平坐的人不超过二十个,同龄人里,更是只有艾德里安与他旗鼓相当,但闻言还是没忍住刺了他一句:“你还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啊,当年捅刀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这个呢?”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钟晏抬头看了看了他一眼,“外人来说。”
“我是外人不错。”费恩说,“既然是你们之间的事,你也没提前告诉他吧。你根本不赞同人类自治,如果早一点说出来,一年级或者二年级的时候就说,哪怕是三年级说,他……”
“会立刻搬出宿舍,从此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不用你来告诉他,我比你了解他。”钟晏心平气和地说,“以及,无论是我从业前或从业后,我个人都没有对所谓‘人类自治’发表过任何赞同或反对的言论,不知道你哪来的误解。”
“至少你应该提前告诉艾德里安,‘蝶’要是准备招你过去给她干活,你会忙不迭地答应!”
钟晏毫不动气,平静道:“这是一个极小概率发生的事件,我看不出有什么说出来的必要。”
费恩不得不承认,这个概率确实很小。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岗位与“蝶”息息相关,而这少数的职位里,最高议院是金字塔尖的存在,里面的正式议员不超过五十人,连上助理、后补议员们,也不过百十来人。在人类平均年龄已经突破百岁的当代,一个人的可工作年限也被拉长,七八十岁才被“蝶”建议退休的属于正常情况,最高议院的位置没有空缺,连续多年不进一个新人也是常有的。就算有新人入职,也大多是从下方直属的其他分议院晋升上来的人,一个学生毕业时被“蝶”判定直接进入最高议院,就算是顶尖人才云集的最高学府,也确实是十年难见一例的罕见情况。
毕业前夕,钟晏并非没有进行过思考,相反,他最后那忙碌的半年里,几乎每天晚上一闭眼就在考虑这件事。他知道,以自己的履历,位置不可能低,很大的概率当然是那些不带天然立场的工作,如果是那样,艾德里安也不是那种思想极端的人,非要逼着所有人都有明确表态才罢休,他可能会有点失望自己的朋友没有鼎力支持他的理想,但自己事后可以道歉,即时补救,问题应该不大。
而如果不幸,飞镖射中了转盘上那块面积最小的扇形……
费恩道:“这个小概率事件就是发生了。现在的结果全是你造成的,如果你提前打了预防针,事情根本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他最多不过就是疏远你。”
“你管这叫‘不那么糟糕’?”
不,这个结局在他心里糟透了,艾德里安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那比现在还要糟糕一百倍。昨天,他刚刚见到艾德里安时,对方忽略了他,与他擦肩而过,那是他这么多年最害怕的时候,比当年疯狂地联络艾德里安,发现自己所有的通讯方式都被他拉黑了还要害怕——他怕时隔七年,艾德里安已经释怀,决定放下仇恨了。好在,后来他知道,那不过是装出来的冷漠,艾德里安还是恨他的,咬牙切齿地恨着。
这么一想,钟晏几乎要庆幸当年的处理方式了,至少——
“现在,至少他恨我。”他轻轻道。
既然飞镖正中了靶心,根本没有和解的可能了,那就恨吧。艾德里安是他的生命里第一个,唯一的一个,真正在乎他的人。做不成朋友,哪怕是当仇人也好,他无论如何,都绝对不可以失去这份在意。
钟晏联系过自己的人开门放行,费恩直接将车开进了他的飞船内部停车场,有一个年轻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虽然穿着一身西装,但看着像是个出席答辩会的学生,一头蓬松的棕褐色短发,戴着一副黑边框眼镜,满脸温润的书卷气。
费恩看清他的脸的那一瞬间,操纵控制屏幕的手下一滑,险些撞上别的车。
他感觉到钟晏从自己的终端虚拟屏上移开目光看向他。
“你们这个停车场什么鬼设计。”费恩骂骂咧咧道,“那个反光镜后视!我是说——后视镜反光!”
钟晏扫了一眼停车场内,目光在除了他们以外唯一的一个人——自己的随行助理——身上停留了两秒,问:“你紧张什么?”
“我们刚才差点撞上旁边那辆,你没看见?我说你还能再淡定点吗?你要是在我车上出事,十分钟后新闻头条就是‘纳维军区高级军官谋杀列席议员’,我特么能不紧张吗?”
那年轻的随行助理见车停稳了,过来给钟晏开门,向费恩点点头,公式化地道:“西斯特副官,感谢您亲自跑一趟,也请代为转达对亚特总指挥官的感谢,感谢他昨晚巧遇议员时的热心救助。”
费恩噗嗤一声笑了,摆了摆手道:“没事没事……我就是奇怪,你们议院的人每次说这一套的时候自己不觉得累吗?”他和这位年轻的随行助理的目光对上了两秒,随后两人都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费恩转向钟晏问:“我说钟晏,这个是你们哪个工作人员的儿子吗?成年了没有啊?”
那年轻人脸上公式化的微笑挂不住了,不等钟晏说话,他就带着些恼意开口道:“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成年四年了,西斯特副官。”
他好像还要说点什么,钟晏淡淡道:“因特伦。”
因特伦垂首恭敬地闭嘴了。
钟晏敷衍地对费恩道:“再会。”
“别。希望别有再会了。”费恩没好气地说,激活了车的控制屏走了。
“怎么是你?”钟晏走在回办公区的路上,随口问道,“拜耳呢?”
这一次出行,由于是最高学府主办,活动性质特殊,许多被邀请的嘉宾都带上自己心腹中同样出身最高学府的校友,卖一个人情,让这些同样优秀,只不过资格还不足够被邀请回校的人也有机会参加这场盛宴。钟晏也不例外,他带上了自己直系下属中出身最高学府的拜耳和特伦因两个人。
拜耳原本就是钟晏的第一助手,特伦因就比较幸运了,他其实是去年机缘巧合下刚刚进入最高议院的,一进来就在列席议员手下做事,虽说是在最新晋的列席议员手下做最边缘的工作,但谁不是这么爬上来的呢?这个起点之高已经足够让他的所有同龄人望其项背了。
“拜耳前辈有些不舒服。”特伦因恭敬地说,“好像是胃病犯了,所以我来接您,还有……早上首都星来讯,他让我替他向您汇报情况。”
钟晏拉开办公桌的椅子坐下,打开了桌上处理工作用的虚拟屏,道:“知道了,一会儿结束了你叫随行医生给他看看,让他多休息。开始吧。”
特伦因道:“是这样,快到年底了——今年一整年,纳维星区分议院和纳维军区总部,都没有,呃,没有任何消息。这年终了……”
这是个相当委婉的说法,事实上,去年纳维星区的所有上报就都非常敷衍,每个月的例行通报明显捏造数据不说,别的星区都有短则五十页,长则上百页的年终汇报,按理说,纳维是唯一一个没有“蝶”监管的区域,报告理应更加详尽才对,结果他们八页纸就打发了——其中两页还是目录,一页是撰写者名单。
到了今年,整个纳维区干脆没声了。首都星上半年连续发出去过数封质疑信,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全部石沉大海。今年中旬,最高议院曾经派遣了特派专员前去调查情况,结果专员连纳维星区都没能进得去,更不要提到主星纳维星上见总指挥官或者分议院的人了——尽管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纳维星区现在是由纳维的军区总部在管,所谓分议院怕是已经不存在了。
特派专员汇报了情况后,最高议院震怒,动用军事力量强行进入纳维区的议案一路上递到了列席议员的会议圆桌上。可惜那时候正值“人工智能疑似恶意误判事件”一周年,虚拟社区上舆论风波又起,他们被这分去了不少精力,同时也有深深的顾虑和忌惮——无论前因如何,先动手的人总是理亏的,更何况如今纳维区在民间的风头正劲,而人工智能和最高议院这些年的民间支持率逐年下滑,一旦对上,势必会引起全联盟的强烈反弹。再说,动用多少武装力量合适?纳维军区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如今那个遥远的星区上下仿佛铁桶一般,人和消息都只进不出,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事情就一直拖到了今天。
“这事今年内是要有个解决办法。”钟晏道。
他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脸色平静,看不出是什么想法。思考了片刻,他吩咐道:”通知驾驶舱,立即动身返程。回复首都星的消息,就说我提案,将七年前搁浅的‘蝶’进入纳维计划再次启动。我强烈建议,今年结束之前,我们必须要打破僵局,进入纳维星区。具体等我回去圆桌会议上详谈。发吧。”
特伦因几乎惊住了,“这……先生,这好吗?纳维星区的事,您,您不避嫌吗?”
钟晏抬眼看着他,反问道:“避嫌?是因为纳维军区的总指挥官与我不和,他们怕我公报私仇呢,还是现在他是我的最佳婚配对象,怕我以权谋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