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和自己有些相似的面孔,他淡淡道:“历代身居高位者多少会有一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典籍流传于世,唯有魔尊,他虽统治着天下修士,却没有任何记录功过的文字。长老说那是因为魔尊不许任何人赞美他,我想那应该不是因为高傲,而是魔尊厌恶所有人类,包括生而为人的自己。”
那是发自内心憎恶人类的魔,他对反抗者没有任何怜悯,甚至时刻饮用人血只为将自己和这个种族划清界限。同类是不会相食的,人只有对野兽才能理所当然地大量杀害,并将用各种精致手法杀死兽类视作有趣,所以能够神情冷漠对人做出同样事情的魔尊才令世人恐惧。
那个男人并不是因为感到有趣才选择掀起腥风血雨,他只是发自内心地认为,人不应该存在,就连他自己也是如此。千仞甚至有种预感,他之所以造出冥土,或许就是存了灭绝现有人类创造出新种族接管世界的心思。而这,才是天道所不允许,必须派下仙人阻止的行为。
“同样是要让江湖势力在天下占据绝对上风,天道盟采用的手段是将皇帝也变成强大修士。过去魔尊做的是征服和毁灭,而天道盟选的是同化和教化,最后的目标虽都差不多,因为过程不同结局却也截然不同,只是这样而已。”
轻轻道出如今江湖纷争依旧没有停止的现实,千仞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世道才能让魔尊立誓成魔,只是对那人的遗体轻轻叹道,
“我并不赞成魔尊的做法,倒不是因为残酷这些无聊的理由。只因为,修士也是人,就算把凡人完全置于修士统治之下,世上的争斗也不可能停止,只要还有欲望,人就会永无休止地斗下去。话虽如此,或许在为我命名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吧。”
人是一种需要回应的生物,不被世界所爱一直生活在恶意中的人,最终便会以加倍的恶意去回赠世界。每个修士都会产生厌世这样的心情,能够让他们战胜这份心魔的只有比厌恶更为强大的热爱,这样的爱可以是对人、对物、对真理等等,最重要的只是能够在合适的时间遇上,太早不行,太迟也不行。
终于从袖子中拿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泥人,诸葛青天低头轻轻道:“结果,那么厌恶人类的魔尊,最终却深爱着身为人类的你啊。”
没有发现他神情的异常,千仞只是和这位令整个人间恐惧过的魔尊并肩坐在一起,明知这个人早已不在这里依然会有种正在和父亲谈心的错觉,最终只是极淡地笑了笑,“其实不在了也好,这样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安详的父亲,我不用去担忧任何思想冲突也不必和他分辨人生道路,只需坐在一起就足够了。”
或许是继承了魔尊对世界的漠视,千仞素来是不怎么笑的,这是诸葛青天第二次见到他的笑颜,然而只要一见依然是悸动得很,这就过去握住了男人的手,只认真道:“那个,如果我说你爹他还在,就是变得和传说中不大一样……”
听见这话的瞬间,千仞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可能性,他知道诸葛青天不会用这种事和自己开玩笑,对着父亲的脸沉默了许久,终是犹疑地问:“有多不一样?”
“比如律令那样?”
“你成功吓到我了。”
千仞方才已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甚至连亲爹复活和师父针锋相对的两难场景都有信心冷静应对,唯独就是没想到还有这个可能性,回忆起律令那爱凑热闹走哪都能随意和人搭上话的形象,实在无法和印象中的魔尊联系在一起。虽然医道中的确有一孕傻三年的说法,但他这个可是爹啊!
诸葛青天会选择告诉千仞自然是有了决定性的证据,此时只是悲愤地将手中泥人递了过去,“我也不想相信,但,这是他捏的。”
律令的行动力远比他想象得快,一见到这泥人诸葛青天便发现除了材料不是冥土,律令捏的泥人不论面部还是服饰都和千仞手里的极为相似,他一个精怪过去总不可能专门去学捏泥人,凭借本能就可以捏得这样好,只可能是曾经捏过无数次,早已熟能生巧。
“让我缓缓。”
看见泥人千仞便知这不会是巧合,想想律令,又睁眼看看身边即使死去仍然隐隐可见威严的生父遗体,仿佛一座高山正在自己面前崩塌,最后只能默默扶额在心中哀叹,
曾经正直爽朗仗剑天下的玄门大师兄,一抚养他便成了浪荡江湖人人喊打的第一魔修何欢;过去运筹帷幄温文尔雅的天书阁御座赵淮安,遇上他时却成了天天撩人肆意妄为的诸葛青天;现在更可怕了,就连那威震天下的魔尊都能在他身边变成律令这种热情洋溢的精怪……
他游历江湖的姿势到底是哪里不对?难道被一群不正常的人包围就是他的命运吗?
千仞内心的纠结诸葛青天虽听不见却很能理解,毕竟刚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只是想到拜堂成亲少不得要摆个爹在椅子上面,为了自己和师父成亲的终身愿望,他还是鼓励地拍了拍千仞的肩膀,只道:“儿不嫌爹傻,加油,你可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魔尊:不,住手,被儿子当面历数过去的中二历史,这简直是公开处刑啊!
千仞:我的亲爹是一位极道魔尊,他毕生志愿就是杀尽天下小号让这破游戏关服。
诸葛青天:这么厉害的吗?
魔尊:我没有,我不是,我删号了。
第五十八章
虽然目前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证据, 千仞还是没法开口认爹, 在捏了几次始终找不到要领之后,便将冥土放进了自己储物戒指,准备再从岛上搜索一遍试着寻求突破。
他已能成功将冥土捏成人形, 也凭借做杀手的经验造出了完整的内脏, 可不论如何尝试都只停留在人偶阶段, 外表虽和活人一样, 实际却和那些魔尊留下的玩具般一捏就碎,完全不能当作肉体使用。千仞相信魔尊不会无聊到真拿冥土做玩具的地步,过去定有什么方法让这泥土之躯化成活人肉体。说到底, 有魔血在体内根本没法和常人接触, 魔尊要生下儿子便只有以冥土为道侣转换身体一个选择。
他这些天一直在沉思没有半分休息的空闲时间, 诸葛青天瞧着就心疼得很, 这便提议,左右要查看岛屿, 不如也带上律令,若他能恢复记忆所有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千仞虽不愿接受自己亲爹变成律令的诡异猜想,想着总得亲眼验证才能得出结论,也就应了下来。
于是, 当试着寻找阵法出口的律令从天上落下时,迎接他的就是二人感情复杂的目光和齐齐一声叹息。
千仞不爱说话,诸葛青天不想和千仞以外的人说太多话,因此律令这一路上都被无视,如今突然有了这样的待遇心中不由忐忑, 下意识后退一步就问:“你们为什么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我?”
这真的是被天下正道联手围攻依然面不改色藐视众生的魔尊?
越发怀疑地看着他,千仞最终还是没把话问出口,只淡淡道:“你不是想见鬼姑神吗?我陪你去。”
若是在进海角之前律令听见他这么说定会极其高兴,他这数百年来独来独往除了鬼神从不和任何生灵相交,去还魂岛的路上看见千仞的瞬间却是情不自禁地便落下搭话,事后怕他被骗还立即前往迎喜神行宫询问诸葛青天来历,这样在意一个人的情况还是见到鬼姑神后第一次遇上。因此千仞从天涯一跃而下的时候,律令也是毫不犹豫散了防御跟了过来,为的只是把他救上去,嗯,如果有空就顺手捞一把诸葛青天。
但这心情又和对鬼姑神不同,当第一眼看见那女子时,律令心中回荡的声音是要见她,一定要见到她。可面对千仞,律令却有些不敢独自见他,就算谈话也只找诸葛青天,总有一种不大想被这人看见自己不靠谱模样的感觉。
当然,这复杂的感情并不妨碍他一眼就认出千仞本就是个性子淡漠的人,或者说正该这样才好,少和人打交道才不会伤心,人类是不值得信任的,如果没有诸葛青天缠着他就更好了。
正因如此,这样的千仞突然如此热心,律令总觉着背后隐藏着什么不对劲的情况,心中惴惴之余这就拉过诸葛青天担忧地问道:“为什么他的语气让我一种在被完成遗愿的感觉?”
自从猜出律令来历,诸葛青天便认清了在这人眼里自己只是千仞添头的事实,而且这位老丈人好像还非常想把带歪自己儿子的添头给扔掉。不过他是个大度的人,此时也只是悠悠答道:“有吗?这是你的错觉,我们只是觉得有必要尊重一下老前辈。”
尊老这种传统美德出现在你们一个魔修一个鬼神身上简直太诡异了!而且他到底哪里老了?这明明是美男子的面孔啊?
越发觉着他们这态度不对劲,律令神色一正,这便壮士断腕地开口,“是不是你们塑造肉身遇到问题了?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就直说吧。”
然而,他刚摆出这种“我让你们利用还不行吗”的态度,千仞眼中神色总算柔和了几分,想了想,只问:“你,有什么想要的?”
魔教护法委实不是什么适合关怀人的角色,此话一出律令更觉此人定是出问题了,立刻就摇着诸葛青天急切道:“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天劫将至命不久矣?还是你移情别恋伤了他的心?快把真相告诉我,不然我劈死你!”
为什么被劈的是我?你是看不惯媳妇的恶婆婆吗?
无奈地发现他似乎每次威胁的人都是自己,诸葛青天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这是岳父,儿子被拐走的男人就是这样的。”,然后面上随和地开口,“如果我说他被亲爹的真爱感化决定从此亲切地对待身边每个人……”
律令虽甚少踏足人间,却觉真爱这个词和魔尊放在一起委实不搭,这就用膈应到了的神情问:“你确定他没认错爹?”
然后,诸葛青天就用真诚的话语回了一句,“相信我,我们都希望认错了。”
默默看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律令发现自己果然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逻辑,只能长叹一声,“我都知道你是断袖了,怎么还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来也怪,律令明明对千仞关注得很却甚少同他说话,千仞主动对他开口,他还是有些紧张地往诸葛青天身边凑,然后又因此和诸葛青天互相嫌弃,这也算是微妙的缘分了。
不过,就算最终确认对方是亲爹,千仞也绝没有配合他们耍宝的意思,只无视这二人观察着一路上情况,此时到了岛上阴阳两面的分界线便觉出了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