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路人鼎出门,悄声道:“徐公公,回头见了皇上,还是瞒着些罢。”
徐延眼圈微红:“这可如何是好?贺大人,您当真中毒了?是谁这么忍心?”
贺敏之淡淡道:“是慕容之恪下的。徐公公,我知你必有办法让路太医不说此事,其实皇上知道了也于事无补,何必让他忧心伤神?”
徐延想了想当即答应,却不免又关心唉叹几句,方才出门。
聂十三送走路人鼎和徐延回到屋里,神色已恢复冷静,扶着贺敏之躺下,道:“无药可解不是无法可解,我总会寻到解法。”
语气虽淡,却如射出箭矢般坚定无回。
贺敏之表露心迹后,反而尽显放达从容,只笑道:“生死有命,我不强求。”
聂十三不语,帮他掖好被角:“我出去一趟,你再睡一会儿。”
出了门,正是滴水成冰的腊月天气,聂十三真气自行圆转流动,也不畏寒,买了一口上好棺木,留了地址吩咐棺材铺子的伙计送到贺宅。又到药铺按路人鼎的方子抓了药,虽只是寻常温补药方,却也聊胜于无。
回家见贺敏之仍昏昏睡着,便叫了暗香盈袖到厨房教自己做饭。
比起武学方面的领悟力,聂十三于做饭一事实在是纯属庸才。
但胜在一则能够百折不挠。油盐多少火候大小的一次次的试,整整两个时辰烟熏火燎神色不变;二则刀工出色。切丝便是细若发丝,切片就是薄如蝉翼,更别提分筋拆骨、刮鳞剔刺。动作利落漂亮,瞬息之间,各种肉菜切割得清楚整齐,只看得二女目瞪口呆。
比起贺敏之重楼飞雪般的清逸,聂十三更多了种骄阳大风式的英悍飞扬,拿着菜刀都有男儿带吴钩的厉烈,态度却又是彻底的冷和静,奇特的协调。
如果聂十三是一把锋锐的名剑,天下一多半的女子都愿意当他的剑鞘,让他为自己倦,为自己柔,为自己驻足,为自己安定。
少女情怀总是诗,暗香已经在憧憬。
盈袖憧憬的却是贺敏之,贺大人那双眼,九分的多情,一分薄情,叫人一望生情,明知情不得,却要再望,三望之后就是若谷深渊,万劫不复。
于是为他煎药都煎出了缠绵心事。
第十八章
三天后,聂十三亲自把暗香盈袖送到宫外东华门,彬彬有礼:“徐公公,敏之已经好些了,近日我也请了些下人,两位姑娘毕竟是宫中人,总在贺府也是违了礼数,回头有人探病,敏之也不好说,请回禀皇上,他对敏之的厚爱只能心领,不敢因此让人传了闲话。”
一番话入情入理,滴水不漏。
徐延忍不住一笑,意味深长的说了句:“聂大人前途不可限量。”
彼此一笑,拱手作别。
回家贺敏之听他复述了这段话,刮目相看:“十三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老练了?这话说得跟龚临他爹那只老狐狸似的。”
兴致勃勃的说道:“龚何如侍郎是个奇人,一辈子同方喻正过不去。方尚书耿直,龚何如脸皮既厚却又厚得很有风度,在朝堂之上只要一开口,龙颜必定大悦,歌功颂德之余却说都是因为皇上太过圣明,大伙儿只能肚里暗骂,嘴上附和。听着他侃侃而谈,不卑不亢说得尽是道理,事后你细细一想,全都是于他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看着聂十三,笑道:“原本我还担心你当了六品官却不会说话,不想你这么一抬一推一转折,尽是顺水行舟的意思。”
好奇问道:“平日倒是看不出你这般圆融奸诈,都是怎么学会的?”
聂十三淡淡道:“听你说这些话听惯了,跟你学的。”
贺敏之怔了怔,大怒:“胡说八道!我素来清名在外,连皇上都赞我刚正不阿……你知道什么叫做文人傲骨吗?”
聂十三眉稍一挑,从床后樟木箱子里取出个硕大的旧包裹,打开:“这是一百张金叶子。”
贺敏之原本正舌灿莲花,立时戛然。
“这是一万两银票,还是日升钱庄出的,见票即兑。”
贺敏之沉默。
“这是十个五两重的金锭子。”
贺敏之紧闭着嘴,深情的盯着书桌,仿佛桌角突然开出了一朵牡丹花。
“这一包银子该有五百两吧?怎么还有张当票?”
“别人送的碧玉笔洗……我要那个干什么,就拿去当了。”
聂十三不再多说,把包裹放回原处:“我给你端药去。”
笑了笑:“现在我知道什么叫做文人傲骨了。”
贺敏之十分后悔当年救了聂十三,也想不通那个又安静又听话又漂亮的小男孩怎么突然变成了这种不张嘴都让人感觉狼牙森森的恶形恶状?
不寒而栗。一声叹息。
次日,聂十三领回来一对姓刘的中年夫妇做些粗使打杂的活儿,贺敏之精于刑名,一看便知都是老实人,粗手大脚却甚是干净,当即留下住在后院耳房。
晚上聂十三做了饭,贺敏之吃着却叹道:“毫无灵气!鱼肉是死的,米饭也是死的,这是山药人参鸡汤吗?分明是山药人参木鸡汤!”
推开汤碗,下了结论:“还是盈袖炖的汤好喝。”
斜眼看着聂十三:“堂堂聂少侠、大理寺六品带刀的侍卫,竟连两个小姑娘都容不下。”
聂十三道:“我是不忍。若无呷蜜意,何必攀花枝?你既对她们无心,又何苦招惹?”指着那碗汤:“你当真不喝?”
“不喝。这汤只配喂猪。”
聂十三点头:“那我重新去做。”
“算了……太麻烦了,我还是喝吧。”
过年前,聂十三的钦任下来,去大理寺见了上司同僚,贺敏之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大理寺众人都来探过病,朝中也有一些臣子前来看望,方喻正亲自登门,带来一方歙砚,嘱咐贺敏之好生修养,随即离去。
贺敏之笑道:“方座师什么都好,却略显古板了些。”
聂十三不太明白。
贺敏之拿起砚台道:“如今百官都爱用绮丽温软的端砚,他却送来歙砚,歙砚石质坚润,磨之有锋,涩水留笔,涤之立净。”
“他是让我务必记得洁身自好,不染尘埃,要有刑官的坚和锋。”
叹道:“方大人过刚过直,不懂妥协退让,万一风云突变,只怕会遭大难。”说话间用一方锦缎裹好砚台,细细收好。
吏部侍郎龚何如着管家送来一大包人参、燕窝等物,另有一个羊脂玉的辟邪挂件,灯光下一看,一丝杂质也无,半透明的白腻纯净,只这小小一方,价值不止千金。
贺敏之一边抛接玉件一边笑道:“论起交朋友,龚何如比方大人强多了,风流得趣,疏密有度,只怕皇上换了,龚侍郎这条船却照样能驶上千载万年。”
一不小心,玉件脱手,直往地上摔去。聂十三燕子抄水,顺手接住:“要去当了吗?”
“当了吧,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
“贺伯都去了,你怎么还这样贪财?”
“……这么些年,都成习惯了,改不掉。”
这一场大病,傅临意却未曾登门探访,听说是刚入冬就陪着太子南下巡视,此时尚未回来。
贺敏之数月来与聂十三整日厮守在一起,颇有山中无岁月,春尽不知年之意。
这天已是正月初三,午后阳光明丽。
老刘夫妇回家过年尚未回来,贺敏之在院中晒着太阳看闲书,地上积雪尚未化净,天地间仍是冬的苍冷峻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