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啜一口,感受到醇厚馨香的酒液充满口腔,滑下咽喉,贺敏之这个人……如果把他的面具一层层都撕开,一定有趣得很。
正暗自琢磨,只听傅临意在耳边问道:“老十四,你累不累?”
檀轻尘与他轻轻碰杯,笑道:“十一哥不累,我怎么会累。”
傅临意摇头:“我怎会累呢,我只需瘫平了使劲糟践自己就完了,你呢,又要韬光养晦让人捉不住把柄,又要时不时露点儿锋芒让人芒刺在背,没见太子那张小白脸都被你憋青了吗?你不累谁累?”
檀轻尘又喝一杯酒,承认道:“我是累,却没有十一哥苦。”轻拍着傅临意的手:“方开谢,多好的名字,这朵牡丹一开,香满都城。只可惜方家却看不到十一哥的好,太子似乎要与方尚书结个亲,方开谢明年满十七,大概要嫁给太子当侧妃了。”
傅临意放下酒杯,凝视檀轻尘。
良久,两人的眼神都转了温暖,相视一笑。
傅临意喃喃道:“确实喝多了,喝多了话也多,不过这么一聊,倒舒服很多,老十四,咱们原是一根藤上俩苦瓜,哈哈。”
檀轻尘一笑,斟满酒:“也就跟十一哥,才能说说心里话。”
席终已是亥初时分,贺敏之从东华门出宫。
刚出宫门就看到一个人影静静立在路边一株柳树下。
柳丝在春风中轻柔卷起,这个人却如一把出鞘名剑,孤直挺拔,虽还是少年,已经隐然有了宗师风范,渊停岳滞,势如江河。
一看见这个人,贺敏之只觉得心也安了,神也定了,笑着跑过去:“十三!十三!”
笑容像纯白的花,肆无忌惮的绽放在春夜。
檀轻尘和傅临意正一起走出东华门,看到贺敏之走向聂十三,不禁停下脚步,却见聂十三目光扫来,冷酷锋锐似夜色中一记刀光,傅临意打了个寒颤,惊道:“这孩子是谁?什么眼神!”
檀轻尘远远致意,笑道:“他就是贺敏之的弟弟,叫做聂十三,再有几年,想必就是武林第一人了。”
伸手接住贺敏之,聂十三也笑了,满天星斗璀璨,尽数溶进了他的眼睛,乌黑的眼珠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却满溢着温柔。
两人并肩走远。
宫中的夜风,犹带鲜花的芬芳。
从春景殿到寝宫并不算近,文帝却说散步回去,且只让徐延随行。
徐延自小跟随文帝长大,最是贴心不过,一路上见文帝只是怔怔不语,忙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容貌相似之人,也不稀奇。”
文帝轻叹一声:“你也看出来了?眉目间不说十足相似,总像了个七八分,尤其那颗泪痣,教人一看便想到她。”
路边芭蕉下一只丹顶鹤见人走近,张开雪白的羽翼,低低飞走。
文帝沉吟道:“贺敏之,嗯,却是姓贺……莫非是丹鹤之鹤?敏之,敏之……之悯?”
徐延低声道:“此事也不难查,要不奴才这就着人查访?”
文帝抚着芭蕉叶,想了想,笑道:“不必查了,十之八九就是他,这孩子聪明得紧,既考中了探花,又让我给他安置宅子,这便是让我放心的意思了。”
又道:“你记得帮他寻个好些的宅子,别委屈了他,也不必太大显得张扬,住着舒服就好。”
三天后,文帝身边的大太监徐延就在纳福街明镜胡同办下了一套宅子,领着贺敏之去看。宅子所处地点,正是个闹中取静的大好所在,青色瓦墙,黑木门,推开是前后两进六间另有两处耳房厨房的小院落。
天井中栽种着桃树梨树,风吹过,落英缤纷。
贺敏之一身白衣,站在桃树下,生生压下了桃花灼灼其华的灿烂,似一抹清透的月色,笑道:“十三快来看,这花上有条虫子。”
聂十三一笑拔剑,徐延忍不住退开几步,却见他身形飘忽,剑光一闪,剑刃平放在贺敏之眼前,一条小虫已被从中剖开,花瓣却丝毫不损。
眼力、腕力、速度、精准度已是妙到巅毫。
贺敏之走近徐延,恭敬道谢。
徐延异常和气:“千万不要客气,公子这般人品,咱家瞧着也十分仰慕,能为公子办事,那是咱家的福分。不过公子若是看完宅子了,就跟咱家回趟宫,皇上有话跟您说。”
文帝坐在御花园的听雪亭中,未着黄袍,但即便是宫中便装,衣袖上也绣着金线龙纹,就像他这个人,笑容再温和,也隐藏着俯视众生的冷酷。
贺敏之行礼罢,文帝道:“徐延帮你置办的宅子可满意吗?”
贺敏之答道:“多谢皇上费心,多谢徐公公操办。”
文帝笑道:“坐着说话罢,我正想问问你想去哪处历练。”
贺敏之也不客套,坐在文帝下首,略低着头不说话,琥珀色的眼珠却透过浓长的睫毛定定的凝视着文帝。
文帝道:“龚临的父亲原是吏部侍郎,为避嫌去了礼部,宋君博倒是一心为民,自请去了极苦的冀州松县当了县令,敏之作何打算呢?”
贺敏之态度恭谨:“请皇上示下。”
听雪亭四周种满梨树,一朵梨花轻飘飘的被风吹落在文帝手背上,文帝遥望着重重飞檐,道:“梨谐音离,当年我的五妹就是在梨花落的时节远嫁……”
贺敏之打断道:“微臣想进大理寺。”
文帝收回目光,笑道:“朕细看过你的卷子,颇有法家遗风。但吏部却是六部之首,掌百官任免、考课、升降、调动,为何不想去吏部?”
贺敏之一笑,眼神温润中透出冷硬:“皇上治国以仁为先,以法为辅,正应了以正合,以奇胜的兵家之道。盛世宜宽宜礼,正该以儒家为正;而人性却是难辨……”
“人本身就是正邪两赋,世上并无至善与至恶之人,道德礼仪都易崩溃,而人性的趋利避害却是亘古不变,以法治民,赏罚分明,才能定分止争,民众安分。”
“大理寺掌平天下之刑名,凡罪有出入者,依律照驳;事有冤枉者,推情详明,刑归有罪,不陷无辜,微臣愿往大理寺审判复核,为皇上分忧!”
听雪亭一片寂静,连风声似乎都暂停。
徐延圆圆的脸上有汗珠滚落,只觉得如许春色里平添了凛冽的沉重。
低头看见文帝拇指搭在食指上,更是心中一紧。
第八章
低头看见文帝拇指搭在食指上,更是心中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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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心中若有极难决断的事或已起杀心之时,往往会不自觉做出这个动作。
二十年来,这个动作徐延见过寥寥数次,一次是继位后天牢秘密处决四王。
一次是立太子后将檀轻尘送往白鹿山。
最近一次是五年前下令出兵大破慕容氏。
良久,文帝微笑,笑容中带着些许纵容和温情,道:“好,明日你便去大理寺,授司直一职,把历年的卷宗都看了,先学着罢。”
贺敏之笑容格外灿烂,下跪道:“谢皇上。”
文帝笑道:“起来,陪我坐着说说话。”吩咐道:“徐延去拿些点心来。”
又道:“听徐延说,你那个兄弟武功很是不错,改日让他过来御前演练,好给个护卫身份,大理寺掌重案要案,身边没个可靠人可不行。”
贺敏之却笑道:“谢皇上关心,只是聂十三江湖子弟,一向骄傲散漫,只怕不是庙堂可以约束得住的。过些年再说吧。”
文帝也不生气,道:“也好。”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这些年,我一直留着五妹的丹鹤苑,不让后妃公主们住,你……要不要去看看?”
贺敏之咬着唇,眼下泪痣在阳光下似一点将凝未凝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