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敏之道:“以后不能叫江慎言了,得提防官府查到。你自己改个名字吧。”
江慎言想了想,道:“等我离开你,我还是叫江慎言,这十二年叫什么,你看着办。”
贺敏之打个呵欠:“你娘姓什么?你多大了?”
“我娘亲姓聂,我十三岁。”
“那我就叫你聂十三罢。”
聂十三冷着脸,问道:“你多大?”
贺敏之闭上眼,懒懒道:“我十五了。”
“那我叫你贺十五。”
贺敏之哈哈一笑:“随便你。”
贺伯冷冷看了聂十三一眼。
两人年龄相仿,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
聂十三性子本就冷淡,又醉心武学,在白鹿山上莫说同门师兄弟不敢与他多亲近,连鹿鸣野也怕打扰他修行,极少与他闲话。
贺敏之却是个话多的,一边看着乡试大经《礼记》,一边还要嘲讽道:“什么礼,不过是诸侯贵族交往为礼,让庶民服从就要刑了。这些圣人鸿儒,自打耳光的时候还少吗?”
抬眼看聂十三捏着个指诀,双眼微阖,正襟危坐,小小年纪竟隐然有宗师风范,心中羡慕,问道:“你要回白鹿山继续学武吗?”
聂十三道:“不用了,我太一心经已练到第五层,所缺不过是火候和经验罢了。”
贺敏之笑道:“也是,放着贺伯这个高手也是闲着,等回了玉州墨凉镇,我让他陪你过招吧。”
聂十三不答话,目中却有兴奋之色。
贺敏之掀开车帘,看到大雪纷扬飘落,忙出了车厢,把颈上狐皮解开围到贺伯脖子上,拖着他的胳膊道:“先进来避避雪吧,别赶路啦,咱们又不着急回家。”
贺伯勒住马,道:“赶紧进去,天冷得很,万一冻着了可不是玩的。”取下狐皮,慈爱的围好他:“你贺伯老是老了,一身的功夫可没落下,这点儿冷算什么……”
用树皮般的手拂去贺敏之头上的落雪,微微叹了口气:“只苦了你……”
贺敏之突然一把抱住贺伯,靠着他的胸膛,落下泪来。
贺敏之的眼眸并非纯正的黑色,瞳孔里透着清浅的琉璃样光泽,聂十三从车帘缝隙里静静的看着,看到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渗出,心里竟涌上难受的感觉。
到了玉州墨凉镇,已是腊月十五,眼瞅着就是热热闹闹的春节。
墨凉镇是典型的江南小镇,小桥流水青石路,青灰砖的房屋上积着点点残雪,梅树疏朗,修竹苍绿,入画的景致。
镇西一个半旧的小小院落就是贺家了。
贺伯蹒跚的走到门口,取出钥匙打开大门。
前院里一方菜畦,满满种着南方的矮青菜,肥大的叶子上尚有星点积雪,翠白分明;另有一小块灯笼椒地,靠墙处是葫芦架和葡萄架,看着甚是干净可喜。
中间是一栋三间的屋舍,一明两暗,贺敏之笑着对聂十三道:“以后你和我住东屋,贺伯睡觉轻,不能吵着他。”
聂十三点头应允,见东屋一张旧木床,铺着白底蓝花的粗布床单,两床厚厚的棉被叠放整齐,窗前一张书桌,列着文房四宝,墙边一架满满的书,看了看,也都陈旧破损。
贺敏之拉着他走到后门,拉开门,后院是一片竹林,映着青灰院墙分外雅致,聂十三赞道:“真是江南秀色。”
贺敏之笑道:“到了春天,就有竹笋吃。”
安顿下来后,贺敏之下厨做了晚饭,炒了一盘院子里摘的青菜,放了几片咸肉,蒸了一锅米饭,做了个鸡蛋汤。
菜肴虽简单,贺敏之手艺却是出奇的好,连米饭都蒸得分外松软清香,聂十三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就着青菜咸肉,连扒了两大碗米饭犹嫌不足,又喝了一大碗汤,才放下筷子。
贺敏之大是不满,蹙眉道:“你是饿死鬼投胎吗?个子这么小,吃这么多?也不怕撑着?”
贺伯只微微的笑着打量他们,眼神甚是温暖。
聂十三气得说不出话,他出身富贵,生得俊美,天资又好,无论在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待遇,何尝敢有人嫌他吃饭吃得多?白鹿山的厨子做出的菜,若得蒙他赞上一句,都会高兴个几天,如今就这么一个青菜,他大少爷能吃得下已经算格外的赏识了,居然还被嫌弃,真真是没有天理!
要按江大少的性子,早就冷着脸拂袖而去,可惜自己现在却是家破人亡劫后余生的聂十三。
所以聂十三只是垂下了头,咬着牙。
静了半晌,一碗汤重重的放到自己面前,抬起头,正对上贺敏之秋水澄净的眼,眼神又是关心又是歉疚,声音却冷冷淡淡:“吃不饱就再喝碗汤,明天我会多放米。”
聂十三见他一小碗米饭才动了半碗,道:“我吃饱了,你喝罢。”看了看他单薄的身子,尖削的下巴,偏过头去:“我个子再小也比你高大……”
贺敏之哼了一声:“让你喝你就喝,别忘了你欠我一条命,还敢跟我顶嘴?吃多些好好练功,早些辟谷,我就省心了。”
聂十三忍不住笑了:“辟谷?你杂书看多了吧?我学的是武功,又不是修仙,怎么可能辟谷,不信你问问贺伯。”
贺敏之看了贺伯一眼,见他强忍笑意,便狡赖道:“你不是武学奇才吗?总得有出奇之处吧?”
聂十三笑而不答,低下头却见面前的汤碗里一个完整的鸡蛋黄,端起在手,热的温度直传到心底。
第三章
江南冬天不及北方酷寒,却阴冷异常,虽盖着两条棉被,贺敏之兀自手足冰凉,睡着后更是死命贴着聂十三。
聂十三根基深厚,早已不畏寒冷,迷糊中只觉一个凉凉的身体直往怀里粘,不由自主伸手抱紧。
一夜黑甜,卯正时分窗外尚黑,聂十三却已如常醒了过来,发现怀中贺敏之好梦正酣。
暗暗的光线下,贺敏之的脸色却白得清透,月色般皎洁,上唇微翘,露着一点玉白的牙齿,脖颈纤细修长,搁在自己臂弯里,奇异的契合。
聂十三轻轻搭上他的手腕,一股真气透体而入,直奔丹田,不出意外的发现,他果然丝毫内力也无,不仅如此,经脉似乎早就彻底损伤,气府更是受过重创。
再想探时,贺敏之却不安的动了动,忙收回手指,起身下床,心中疑窦丛生。
刚走到门口,一只枯瘦的手腕悄无声息袭来,直指气海穴,聂十三反应奇快,方寸之间,进退飘忽,避开这一指,如影随形,手掌拍向贺伯肩井穴。
贺伯一声轻笑,足不点地般奔到后门处,拉开门道:“跟我来。”
两人进了后院竹林。
贺伯折下竹枝,随意施了个起手式,一个干瘦苍老的人,顿时显得萧疏轩举,生气勃然。
聂十三也折下一枝,立于下方,施以后辈礼,肘臂微翻,竹枝从腋下倏然划出。
贺伯竹枝轻颤,避开锋芒,直刺聂十三胸口。
聂十三一招未老,反手一招苍山暮远,端凝厚重,法度森严,宛然大家气象。
贺伯剑招迅疾,手腕轻抖,划一个精妙的圆弧,还一招桃花流水,轻灵变幻。
两人拆招小半个时辰,竹枝竟未有一次相触。
贺伯武功路子迥异中原武学,奇诡繁复,灵动莫测,犹如雪花飞舞,梅影疏横;聂十三一招一式雄奇古朴,博大精深,颇具千军万马,开山裂石之势。
拆到后来,聂十三毕竟经验尚浅,在贺伯变幻无方的招式下勉力支撑,却又常出妙招解围,最后竟自然而然使出了贺伯先前用过的剑招。
贺伯“噫”了一声,放下竹枝,笑道:“好!”
聂十三被称为百年一见的武学奇才并非过誉,招式一学就会,自然融会贯通,临阵拆招时,又能根据实战境况随意变化,如臂使指,心随意动,一招一式都极妙到巅毫,贺伯心中大喜,道:“我传你快雪十七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