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独有个身形干瘦的妇人坐在绣架前不动,她见大家伙围着顾三娘,皱眉说道:“自己偷懒耍滑就罢了,怎的还吵吵闹闹的打搅别人?”
这妇人本姓刘,夫家姓宋,就住在县城里,因她年纪最长,绣娘们都叫她宋嫂子,她在金氏绣庄里做绣娘的日子比顾三娘还长,原本她男人也在绣庄里干活,几年前从高处跌了下来,半边身子瘫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家里还有三个孩子,一家子老小全靠宋嫂子做绣娘来养活,偏偏她男人自从瘫了,就变得疑神疑鬼,对着宋嫂子从来没有好言语,这宋嫂子外头要养家,屋里还要受丈夫搓揉,性情也越发就古怪起来。
前两年,平安州的宁王爷嫁女儿,在金氏绣庄订了一幅百子帐,要是能为郡主绣嫁妆,即有脸面又有赏钱,绣庄里的绣娘们都想接下这活儿,后来管永旺把这活儿给了顾三娘,自此,宋嫂子就对顾三娘有了成见,顾三娘一向避让着她,好在绣庄里的活儿,都是各做各的,故此倒是相安无事,谁知今日她刚见到顾三娘,就挑起刺来了。
那圆脸的姑娘,闺名叫做小红,她刚进绣庄没两年,来的时候顾三娘教会了她不少东西,是以两人虽隔着好几岁,性情却是最相投,她心里替顾三娘打抱不平,便说道:“三娘心里不自在,咱们姊妹不过是宽慰他几句罢了,哪里就耽误宋嫂子你发财了呢。”
“要是不自在,家去给男人守着就是,还在外头抛头露面的作甚?”宋嫂子成心刮刺顾三娘,嘴里说得话也阴阳怪气的。
顾三娘冷笑一声,她说:“你男人不让你抛头露面你都出来了,倒要你操心起旁人来了。”
顾三娘虽说好性儿,但也并不是一味的会忍气吞声,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拎着把菜刀就去找王金锁讲理。人敬她一丈,她敬人一尺,这宋嫂子存心找茬,若是再退让,只会叫她得寸进尺罢了。
那宋嫂子被顾三娘一句话气得满脸涨红,她男人瘫了后就不能成人事,总疑心她在外头偷汉子,有心想把她圈在家里,可惜老子娘也没挣下万贯家财,故此每月发的月钱,都被她男人死死攒在手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宋嫂子的男人不拿她当人看,这事本是宋嫂子的心头事,现如今被顾三娘当众拿出来说嘴,宋嫂子便猛然站了起来,对着顾三娘骂道:“好不好的我还有个男人,你一个寡妇,男人刚死了几日就外出走动,我劝你也要知些廉耻才是。”
顾三娘的脸色沉了下来,她盯着宋嫂子,说道:“宋嫂子,你倒说说我如何不知廉耻了,今日你要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我只追到你家问宋大哥去。”
平时妇人们拌嘴总是有的,只是宋嫂子这话实在有些过了,有人便打着圆场说道:“算了算了,一个屋里做活的姊妹,都退让一步罢。”
这时,有个穿着比甲的嬷嬷进来了,她看到屋里闹成一团,沉声说道:“正当午了,你们这才绣了几针?要是工夫耍嘴皮子,还不如好好把活儿赶出来。”
众人见管事的嬷嬷来了,便各自回到绣架前,那顾三娘瞥了宋嫂子一眼,说道:“我也劝嫂子一句,别自己心思腌臜,就以为旁人都跟你一样似的。”
说完这句话后,顾三娘回了自己的绣架前,只是坐了大半晌,她身子仍是气得发抖,两只手臂也是又酸又软,连拿针的力气都没有,她想着,都是命苦的女人,不想着怜惜他人,又为何要这样的彼此伤害?
暗自气闷了半日,顾三娘越发的头晕眼花,她歇了一会子,直到好些了,这才捻线穿针,低头开始做绣活。
因着顾三娘病了,一整日她才勉强绣了一个花瓣,眼见天色将晚,放工的时辰到了,顾三娘挣扎着站了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坐在她旁边的莫小红看她脸色发灰,便说道:“三娘,你要不去找个郎中看看?”
顾三娘摇了摇头,她说:“不碍事,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莫小红轻轻叹了一口气,在这里当绣娘的,都是家境不好的人,身子病了,只要能扛就扛,谁也轻易不舍得拿钱去看郎中。
“天不早了,我们收工一起回去罢。”莫小红说道。
顾三娘本来还想着把这个花瓣绣完,不过外头光线暗了,她实在撑不住,便和莫小红一起收拾东西家去。
莫小红她家跟顾三娘本来不顺路,不过她看到顾三娘身子不适,便绕路先将她送回去,两人走到秦大娘家的巷口,刚好沈举人提着东西回来,他看到顾三娘后,先看了她一看,便朝着她微微颔首,那莫小红见了,悄悄打量着他,低声问道:“这男人是谁,长得可真好看。”
顾三娘看到前面的背影,回道:“他是沈举人,租住在秦大娘家的东厢,昨日才搬过来的。”
莫小红又看了他几眼,举人老爷还这么寒酸,想来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穷书生。
“我到了,你也快些家去吧。”顾三娘对莫小红说道。
莫小红对顾三娘说道:“你好生歇着,要是明日再不好,就跟永旺叔告几日假,没得拖坏了身子,受苦的还是自己。”
“我知道了。”顾三娘朝着莫小红挥了挥手,便进到巷子里去,谁知她刚走到门口,看到沈举人站在那里,顾三娘冷不丁的倒唬了一跳,她退后几步,说道:“沈举人,你还没进屋呢。”
沈举人拿眼看着她,而后又收回视线,他不紧不慢的说道:“我见顾娘子面色发赤,唇下带疮,喉咙有痰音,似是心火过旺之症,还需早日去看望郎中才是。”
顾三娘竟不知他还是个懂药理的,又看他像是专门等着提醒她的,于是对着沈举人说道:“多谢沈举人好意,我必定将你的话放在心上。”
那沈举人见此,轻轻点了两下头,便回了东厢。
☆、第7章
这一夜,顾三娘睡得极不安稳,她的身子一时冷一时热,到最后竟说起了胡话,小叶子夜里被惊醒,她摸到她娘身上滚烫,手忙脚乱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又摇醒了她娘,嘴里说道:“娘,你快醒醒。”
一连喊了好几声,顾三娘总算迷迷糊糊的醒了,她喘着粗气,说道:“叶子,你怎的醒了?”
“娘,你的风寒怕是加重了,我去叫秦奶奶来。”叶子说着,点了一盏油灯,就要出门去喊秦大娘。
“站住,别去!”顾三娘叫住小叶子,请医吃药哪一样都要花银钱,她们手里就剩下二两银子,不日就要给秦大娘交租钱,娘儿俩还要吃饭,顾三娘是万万不敢动手里的银钱的。
小叶子急得直跺脚,她说:“你病了好几日,要是再拖下去,可怎么得了。”
说完,小叶子不顾她娘叫她的名字,跑到上房去喊秦大娘。
秦大娘睡得正熟,就听到小叶子拍门的声音,她披衣起来,看到小叶子满脸焦急,惊道:“叶子,你这是怎么了?”
小叶子快要急出眼泪来,她说:“秦奶奶,我娘病了,你快去看看罢。”
秦大娘听了这话,赶紧和小叶子一起往西厢去,另一头,秦林和朱小月也被吵醒,朱小月在里屋隔着门问道:“娘,发生甚么事了?”
“三娘病了,你且睡罢,我去瞧瞧她。”秦大娘对朱小月说了一声,已跟着小叶子进了西厢,此时,顾三娘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听到声响,轻轻喘息了几声,那秦大娘端着油灯凑近到她跟前,只见顾三娘脸上腊黄,嘴角起了几个燎泡,她又喊着顾三娘的名字,顾三娘眼珠动了几下,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皮。
“哎呀,这可怎生是好?”秦大娘跟着急了起来,小叶子看到秦大娘也说不好,唬得眼泪直打转,她说道:“秦奶奶,县里的医馆在哪儿,我去请郎中来给娘看病。”
秦大娘说:“这么晚了,郎中怕是不肯出诊,你去煎些姜汁来给你娘灌下,等天亮了,就带着她到医馆去。”
“不中用,睡前我给娘煎了一碗姜汁。”小叶子嘴里这么说着,早已找出生姜,准备给她娘熬姜汁。
不一时,朱小月也穿好衣裳过来了,因为顾三娘是个寡妇,她男人秦林不好过来,便留在屋里守着哥儿,只是她来了,也帮不上甚么忙,便只能在灶下帮着小叶子熬煮姜汁。
屋里正忙乱时,从外头传来一道声音:“秦大娘,可是顾娘子病了?”
秦大娘听出是沈举人,她看到东厢那边也亮起了灯,便回道:“是呀,她患了风寒,已是有好几日呢。”
“在下略通岐黄之术,不知能否方便进来?”沈举人问道。
沈举人文绉绉的话小叶子半懂半不懂的,不过她听沈举人这意思似乎是有法子,于是连忙跑了出来,说道:“方便,方便得很!举人老爷,你快来看看我娘罢。”
一个鳏夫大半夜的进出寡妇的屋子,自然是于礼不合,只是这是救人性命的大事,再说屋里还有旁人,所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沈举人点着油灯进来了,他衣裳穿得整整齐齐,进屋后先跟秦大娘打了一声招呼,便来到床前,屋里有两盏灯照着,沈举人看得也能清楚一些,他见顾三娘半靠在秦大娘身上,她双眼紧闭,乌黑的头发松松散散得挽了一个发髻,身上罩了一件外衫,显见是秦大娘刚才匆匆为她穿上的。
借着灯火,沈举人看了半晌,他又抬起顾三娘的手臂,手指摸在她的脉上,小叶子见他摸了半晌,也没吭一声,忍不住出声问道:“举人老爷,我娘咋样了?”
朱小月拉着她,轻声斥道:“沈举人在看脉,你别打搅他。”
摸了大半日,沈举人又换了一只手,直到看完后,他才将顾三娘的手放下来被,秦大娘将顾三娘盖好,便问道:“沈举人,三娘还好么?”
沈举人说道:“这风寒来势汹汹,万万不能再拖下去了,需尽早看病吃药才是。”
秦大娘为难了,她说:“这个时辰,郎中只怕不会来呀。”
因家里有小儿,沈举人那里时常备着丸药应急,他说:“在下家里还有几丸治风寒的药,我这便去拿过来。”
小叶子脸上一喜,她说:“多谢举人老爷,等明日我们就到医馆去买来还你。”
那沈举人却笑了笑,没再接话,他点着油灯回屋拿药,不到片刻,就见他拿了一只手掌大小的白色瓷瓶,他倒了两丸药递给小叶子,说道:“用温水化开,这会子吃一丸,明早再吃一丸。”
“晓得了。”温水是尽有的,小叶子拿了药,就给她娘化了一碗,她和秦大娘两人合力给她娘灌了下去,又扶着她躺了下去。
顾三娘听完药后,几人又等了一会子,直到顾三娘气息平稳下来,她们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大半夜的,闹得众人都不曾睡好觉,秦大娘看着沈举人,她说:“今晚真是多谢沈举人了,要不然我们娘们儿几个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沈举人含笑说道:“不过是举人之劳罢了。”
招来的租户不光是个读书人,竟然还懂医术,况且为人又热心,这对秦大娘来说真是意外之喜,过日子难免有些头痛脑热,如今有了沈举人,能省不少心。
“天晚了,都回屋去睡罢。”
今晚为了自家,院子里的大家伙都来帮忙,小叶子又是感激又是难为情,她将他们送了出去,说道:“多谢你们,等我娘好了,再好生去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