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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龙算命的日子 作者:谢樨

    花珏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把手从江水中抽回来,和湿漉漉的猫一起用衣衫裹紧了。离他两三尺的地方,隐约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黑影,雾气弥漫中,很快就消失了。这一瞬间,花珏感觉被什么人看了一眼——锋利的,冷漠的,没有丝毫温度,来自浑浊而深不见底的水下。

    第3章 术玄龙

    花珏心里一跳,想追着那道黑影看过去,但只消片刻,连日暴雨带来的江雾便将他轻轻笼了起来,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仿佛刚刚被“看”的那一眼只是错觉。那雾气中带着不正常的黄色,隐约有刺鼻气味,花珏刚想拿袖子掩住口鼻时,却见花大宝已经跳上了他肩头,边抖着毛边用尾巴卷住他小半张脸,不让他呼吸。

    花珏将猫尾巴拿走,把肥猫塞进自己的袖子里,掩住口鼻慢慢地往桥上爬,爬到一半时却怔住了——不知何时,那帮道士已经将下江滩的木门栏锁死了,后面围着的人表情冷漠,刀还没有收入鞘中,意思却再明显不过——如果花珏过去,迎接他的必然是兵刃屠刀。

    那样的眼神,仿佛他已经是一个死物。

    花珏头皮一麻,头顶当空猝不及防地泼下一盆温热的血,淋了他一身。浓腥的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慢慢顺着台阶滴落,花珏抬起头,看见立在桥上的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背过身,似乎是很遗憾地摇了摇头,不去看他。那年少一点的小道士却只看着天空,扬手喝道:“归——去——”口令急停,尖利嘶哑。

    随着这声尖利的声音,周围人躁动起来,落到花珏身上的目光渐渐地变了,有惊喜的,有期待的,仿佛群狼注视着被他们围困的羊羔。

    “花小先生,再见了。”头顶一个人说道,“江陵神算这个称号,还是由我们来接手罢。本不想这么早找你麻烦,可谁叫你闲不住,非要闯进来呢?”

    花珏呼吸间尽是血腥味,一瞬间明白了他们的眼神,寒意贯顶——他确实不该来这里,这些人看他下来了,即刻便将他做成了诱饵!

    泼在他身上的或许是牛血,或许是鸡血,最大的可能便是依靠血腥气味引诱什么东西上钩。

    是想钓上来什么东西呢?他死死盯着江面,想要从中窥得一些踪影,然而江面的黄雾没有半点要散开的意思。花珏嗅了出来,是雄黄烟。

    蛇么?

    他确实听说过业界有人捕捉生长百年的蛇类或大鱼,将它们化入丹药中增进修为,但不知是真是假。如今江山主人沉迷修仙,百年的王八经人发现,都是要献给皇帝的;但这群道士显然不是钦差,如果是皇帝派来的,必然由江陵城主亲自迎接,也犯不着由道派自己的人出马做出这么大阵仗。

    花珏默默地思考着,再抬头看了一圈儿上面的人,确信这些人的确是打算将他推入虎口,便放弃了求救的心思,转而摸了块深棕的石头,用力在周围的地面上刻上一圈儿符咒。他浑身湿透,手指也在早春的寒冷中不住打着抖,但他觉得冻死总之还是要比被蛇或者大鱼活活咬死来得好。

    这个时候,他也没工夫去理上面那群豺狼之辈,他只想将字刻得快些、再快些。那是护命用的延内真咒,可最愁人的是这咒足有一百八十多字,花珏即便有八只手,也无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快速写完。

    众人头顶,云层突然破开一条缝隙,一道游动的光亮落入人眼中,转瞬即逝。众人立刻捕捉到了这阵动静,桥上的少年接着高声唱诵:“祸断西东,紫薇不移。孽障出世,四道不义。不义不诛——我请天助!我请天助!我请天助!”

    那少年每念一遍“我请天助”便有一道雷火劈下,正披在江水中难以为人觉察的地方,雾气变得更浓了,江面上陡现出巨大的火光,巨浪再起,一时间天摇地动。

    花珏又被水浪拍去了一边,死死抵住了冰冷的江堤断面,感觉自己要被令人窒息的水压压扁了。这阵仗已经不像是要捞什么东西,而是像在打仗,花珏耳根生疼,好久之后才缓过来,擦了擦眼睫上坠着的水珠往江面上看。

    黄雾已经被翻起的浪头压入了水中,江面上一片清透,宁静得如同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很快,花珏发现了一丝一样:江水泛出浅淡的红色,竟然慢慢往整个江面上扩散开,越来越深。水位在须臾之间矮了几寸,露出那些极度弯折的铁丝网,符咒密密麻麻缠绕在上面,在水中轻轻晃动。

    岸上的人东倒西歪,少数几个还能站稳的人发出一声欢呼:“抓到了!那东西抓到了!”

    说着,他们打开了门栏,急匆匆地就要奔下来。花珏呛了一口水,咳了几声后,扶着墙壁想站起来,还没走稳的时候,江中陡然升起一道巨大的黑影,从这些人身前掠过,狠狠地砸入了江堤坚硬的青石壁垒中!

    风声呜呜,那些人无一例外都被掀翻了落入江中,那东西长嘶一声,声如雷霆,直接将江堤撞塌了一个角,再盘旋而上,如同老鹰扑食一般俯冲向地面,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岸上的道士们死的死伤的伤,在地上翻滚着,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

    花珏睁大眼睛,看清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龙!

    一条漆黑的巨龙,从江中腾跃而起,它身上流淌着粘稠的血液,不断喷涌飞溅着,但它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痛楚,起初像是找不到方向一般胡乱穿梭,又如同发怒一般毫不留情地碾压着这摇摇欲坠的江堤与石桥。花珏看到了它的眼睛,冰冷的,锋利的,不带丝毫感情。道士们在它的横冲直撞之下如同尘粒,不论生死,都被下饺子一样地甩入了江中。

    雨下得更大了,花珏低下头去,捡起了一片带血的龙鳞。

    现在他知道花大宝叼回家的是什么东西了,那是龙鳞。这肥猫之所以去而复返,似乎是想跟水里的这个东西联络一下感情,或者试图打架……结果没联络上,反倒将自己给带了进去。

    花珏眼睁睁地看着那龙在须臾之间将所有人都碾下了水,整个大地摇摇晃晃,似乎能听见桥梁断裂、长堤溃散的声响。不知为何这条龙对他并不感兴趣,大约是那帮人泼错了血,是它不喜欢的味道。慢慢地,他发现了有些地方不对劲——那龙横扫全场后并没有停下,反而在越发疯狂地扭动嘶叫着,碎石滚落,那长长的龙尾带出几泼血,仿佛鱼群上岸后例行的挣扎。狂风暴雨大作,花珏牢牢扶着墙壁,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吹倒。

    他望着那条翻滚的巨龙,不知为何喊了声:“你快回去罢。”

    他的声音被吞没在滚雷声中。花珏随便看了看,捡起一柄道士掉落的长刀,从怀中摸出一张湿透的符纸,并将它钉穿在刃口。花珏整个人都被冻得惨白,又狠狠咬了一口自己手指才让伤处见血,他将血滴落在符纸上,一把将长刀投掷出去。长刀落地,碰出“叮”的一声脆响,很微小,但那条龙却如同听到了一般,陡然安静了下来,回头向他看来。

    紧接着,狂风再起,黑龙犹如风驰电掣般地向他冲过来,吓得花珏紧紧闭上了眼睛。他再度开始耳鸣,冰冷的雨水仿佛要打穿他魂魄似的,除了寒冷只有寒冷。但他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动静,于是慢慢睁开眼,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他脚下那写了一半的护身咒,刻在石头上的字迹竟然在某种力量的影响下消退了。

    半尺之隔,黑色的龙静静地凝望着他。

    离得如此之近,花珏方发现这条龙的眼睛已经瞎了:两枚白玉蛋似的眼仁泛着白骨般灰败的光,它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每一片鳞下都深深地渗着血。花珏的头发与衣襟都在狂风中被吹起,花大宝藏在他的袖子里瑟瑟发抖。他抱紧自己的肥猫,轻轻握住自己脖子上挂的护命玉,强迫自己镇定地与它对视。不知为何,花珏觉得它能看见,也是因此,他此前能隐约读出些它的愤怒与冷漠。

    ——除了此刻。

    花珏浑身绷紧,他知道面对凶兽时不能现出丝毫的怯弱,否则很容易就没了命,符咒没有用,他手无寸铁,只有瞪回去,希望这条疯龙可以回到江水中,顺着江河入海,就此永远不涉人世。

    那条龙却似乎是愣住了,在他身上嗅了嗅,那样的气息不是想要杀死他或者吓退他,反而像是……故人重逢。

    花珏感到风声停止了,他的耳鸣也停止了,那条龙发出一声威慑力十足的、低沉的咕噜声,接着凑上前来……轻轻吻住了他的嘴唇。

    说是吻大约不准确,偌大的龙头贴过来,蹭得他脸颊一片冰凉。花珏满心震惊,还未反应过来时,就见那白玉蛋一样的眼睛在自己面前消失了,鳞片纷纷散落,动摇天地的黑龙失去了踪影,仿佛在风中散去。

    他睁大眼睛,突然发现自己被一个冰冷的怀抱拥住了,黑衣黑发的男人浑身是血,带血的嘴唇擦过他的嘴唇,疲惫地靠在他肩膀上。

    “带我走。”

    男人低低地说。花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却见到这个男人支撑不住地向后仰去,拉着他一同坠入了冰冷的江水中。花珏以为自己已经冻麻木了,却在这一刻再次体验了什么叫冰刀子割下般的疼痛,浑浊发青的江水灌入他的胸肺,带来剧烈的撕裂感,他不会水,扑腾了几下后身体已不再受他掌控,慢慢地和意识一同坠入黑暗。

    那是无边无际的寒冷……但还有什么东西是温热的,或许是花大宝拼命叼着他领子时带来的温暖,也或许是一个陌生人紧紧揽住他、不让他下坠的怀抱。

    第4章 术正阴

    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底,一些往事在他脑海中慢慢地浮现。

    花珏十岁前不能开口说话,是个小哑巴,且据奶奶说,也不能与外人有接触。十岁之前,他被关在院子里,只能扒拉着庭院的栅栏往外看,满眼都是好奇与羡慕。

    兴许是头十年憋久了,花珏一旦开口,话便如江水滔滔不绝。他出院门三五天的时间里,立刻混入了孩子堆里,满街跑着撵大鹅,被啄得嗷嗷直叫。傍晚时钻进林子,摘橘子滚山坡,回到家时已经是一个泥人。别人回去必遭打骂,花奶奶只会叫他去搓衣服,搓完帮他用针挑开蚊虫咬的水泡;他每次喊疼的时候,花大宝都会蹲在一旁舔舔他的脸颊。

    那时,他第一次尝试从山坡上滚下去玩,身后拖着一帮孩子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他像是被风揽着轻轻投递出去,天地在那一瞬间向他张开怀抱,呼吸间浸透着清冽的草木香。

    这段记忆尘封已久,花珏却在坠入寒江中后想了起来。他在死亡降临的黑暗中看见了深青的水底,澄澈如空,什么都没有,但他仍觉得快乐,仿佛自己不是要被淹死了,而是在玩耍一般——他伏在一条漆黑的龙身上,发自内心地信任着它,龙脊背宽厚而安稳,这条龙借给他尽兴徜徉的能力,沉默地纵容他在水下翻腾游玩,水流声从耳边划过的时候,他如同回到了孩提时代,自觉能够驾驭天空与狂风,自觉这份自由是他生辰那天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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