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恶狠狠道,“不聊了,读书!”
那少年不由笑起来。心想,就这位张贤弟的成绩,任他读个一时半刻只怕也读不出什么效果。
他心中疑惑未解,便又打探道,“张兄和小徐公子可是自幼相识?”
琉璃扬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少年本想以“好奇而已”敷衍他,然而实在觉着他虽娇蛮如公主,性格却也着实可爱有趣。便干脆坦白道,“我在想,彭城张氏已有许多代不曾居内朝为官,张兄从彭城来,不知在建康城内可有家宅?租住房屋到底有诸多不便,我家还有许多闲置的产业……”
琉璃道,“不劳费心,我家富贵得很,不缺房子住。”
那少年暗想——这却是个大实话,否则博士们何必特地将他的成绩提到优等?
他只是疑惑,彭城张氏已败落许多年,四代内做过最高的官也不过是个县令。子弟能走门路进到国子学也就罢了,怎么也不至于被另眼看待啊。
不想旁边早有人关注他们的对话,听琉璃说自己富贵,立刻便有人插嘴道,“彭城张氏在本朝确实无人居官,倒不知有多大的富贵。”
另一人轻蔑笑道,“刘兄莫非忘了张少匠?”
张少匠正是张贵妃的哥哥张华,因擅长百工事,天子任命他为将作少匠,主管修桥铺路一类外事。他虽没读过多少书,为人办事却很有些能耐。可惜牧羊出身,靠妹妹得宠而改头换面,向来为士族不齿。为跻身上流,张氏一族便自称是彭城张氏的支脉。此事触及士族逆鳞,士人群起而攻之,可惜彭城张氏的族谱散落残缺、久不修缮,天子又有心有袒护。一轮论战打下来,竟然无法证伪。
当然,士林反应过于激烈,以至恨不能杀张华而后快,张华也不敢再提这件事了。
士族引以为恨,为巩固战果,每每拿此事取笑——至少在舆论战中,已坐实了张华冒充华族的跳梁小丑形象。
一提及此事,知道内情的少年们俱都笑了起来。
他们本十分喜欢琉璃,但此刻也不由疑惑起来。张华官居四品,他家子弟确实是能入国子监的。莫非这个张璃当真是……
终于有人试探道,“张兄同张少匠……”
琉璃满脸急红,又恼又羞又恨,额头青筋蹦起,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凭什么要否认?她是一朝公主,她舅舅也是本朝国舅,究竟哪里卑贱了!可她也明白,一旦承认,日后只怕要被全馆排挤了。
她正无措之际,忽见有人排开人群,便如清风徐来,瞬间破开了凝滞沉闷的空气,徐仪的声音不徐不疾,温润如玉,“说起来确实许久不曾拜见令尊,贤弟最近可曾和家中通过音信?”
众人立刻想起,徐仪的父亲刚刚从徐州任上回朝,如今还兼任着徐州刺史,而彭城正是徐州治所。原来张璃竟是彭城本家,那么他们口口声声说张华,确实是在故意恶心人了,也无怪他这么恼火……
便都隐隐有些歉意
然而琉璃因徐思母女的缘故,连带着厌恶徐家。此刻正当羞恼之际,见徐仪上前解围,脱口便道,“干卿何事!”
众人讶异于她的粗鲁蛮横,不由纷纷退了一步。
琉璃自知失言,然而也断不肯在此刻低头认错,越发恶狠狠的瞪回去。
徐仪却只一笑,“临行前长辈切切叮咛,纵然不干我的事,也少不得要多管闲事了。”
秩秩斯干,悠悠南山。他性情沉稳,临事不惊不怒,气度远胜旁人。连旁观的少年们也都觉着他真是英俊高标极了。
琉璃无言以对,登时面红耳赤,一把抓起桌上书卷,转身走人。
徐仪也并不在意,只回头对如意点了点头,让她放心。片刻之后,他就又被众人围住,说笑起来。
如意知道琉璃不喜欢她,故而请徐仪帮琉璃解围。此刻她也并不曾追出去,只遥遥看了一眼,便摊开书本,安静的圈点阅读起来。
第十六章
国子学也提供馆舍,然而朴素简陋,这些官宦子弟们如何住得下?且幼学馆里的少年最年长者也不过才十三岁,家人也不放心。
故而馆舍内无人居住,一到了下学时候,外头便车水马龙起来,都是来接学生回家的。
如意照旧留到最后。往常她都同琉璃一道回宫,但今日琉璃闹脾气早退了,馆内便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徐仪到底放心不下她,临时推却了许多邀约,留下来陪她一道预习明日的功课。
日光斜斜的穿户而入。
一时馆内无人了,如意起身收拾书籍。徐仪见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便道,“后日刘长源的寿辰,他可对你提过?”
刘峻字长源,是国子学博士刘真的族侄。在馆内人缘很好。
如意便道,“说了,他说想邀请同窗一道去东园游宴,大家都会去……”她眉目间不由流露出些向往来——刘峻为了鼓动她答应,将东园说得繁华无匹。如意其实已是心动了。然而她依旧只能叹惋道,“不过我身上是有门禁的,只能婉拒。表哥去吗?”
徐仪道,“若无事,应当会去。”
如意想了想,便道,“那表哥便帮我带一份寿礼去吧……”她拒绝此事,本身就已十分的不合群。何况刘峻都说是他的生日了,她还无所表示,未免太失礼了。不过她却是头一回给外男准备贺礼,十分的拿捏不定,便又问道,“表哥觉着我送些什么比较恰当?”
徐仪笑道,“什么都可——只是怕你送什么都容易暴露身份。”宫里有专门的供奉,像刘峻这般同皇族打交道多的机敏少年,若有心追查如意的身份,哪怕如意只给他个纸头,他也能从经纬纹理中推断出来历来。徐仪便道,“我替你预备一份,一道带过去便是。”
如意点头答应,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倏的就明亮起来。
徐仪不由轻笑,等着她开口。
果然如意就道,“我听说外间衣食住行,不论做什么,都要花钱——”
徐仪讶异道,“莫非你想送他钱?”
如意赶紧摇头道,“我阿娘已教训过我了,君子之交,是不能钱来钱往的。”虽然她觉着钱明明是能交易万物的至为有用的东西,竟会让人觉着粗鄙、伤感情,也真是十分有趣。
她便目光闪闪的望着徐仪,道,“我至今还不大明白,钱究竟是什么。也曾写信问过大哥哥,可大哥哥似乎不大愿意和我说,始终都语焉不详。表哥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徐仪想到高标出尘的大皇子避之不及的被她追着问“钱”,不由失笑。
他便摘了荷包,将里头的金银铜板悉数倒出来,用手指一一罗列,笑道,“这些便是钱。”
他将金银拨至一边,只摆出铜板来,道,“寻常人家用不到金银,因太贵重了,这种铸钱用的最多。铸钱有的用铜铸,有的用铁铸。铁贱而铜贵,却是一样的币值,个中弊病可以想见。铁铸钱早先只有民间私铸,立朝时朝廷想废弃,但限制不住百姓使用。若依旧用铜铸钱,便是输血养贼了。故而朝廷干脆认可了铁钱,自己也用铁铸币。”
如意不由就道,“可私铸钱币不触犯律法吗?”
“自然触犯……”徐仪略停顿了片刻,觉着还是无需告诉如意世家豪强的胆大包天。只道,“但私铸钱币获利巨大,总有一些法外之人铤而走险。朝廷同地方的博弈,并不是每次都是朝廷赢。”
如意认真倾听。徐仪便又继续下去,“在汉代时,人人都用钱。就连朝廷征收赋税,也是按钱来算的。譬如算赋,一算就是按人头每人一百二十钱。汉代的钱以五铢钱最为知名——”他便格外捏起一枚五铢铜钱来,道,“这就是五铢,汉亡几百年了,五铢也依旧是最流通的铸钱。历朝为稳定物价,都仿汉制做五铢钱。”
如意点了点头,又道,“如今朝廷征税,难道不是按钱来算的吗?”
“不是。”徐仪便道,“自汉亡之后,各朝胡乱铸造钱币。蜀汉、吴国甚至铸造过‘直百五铢钱’、‘当千五铢钱’。大小、用铜和五铢钱相去不远,甚至不用铜,铸造得也十分粗劣,却要当百枚、千枚五铢使用。换做你,你肯用吗?”
如意道,“就算我肯,用以前只能买一份东西的钱买百份、千份,商贾肯定也不愿意卖给我呀。”
徐仪道,“便是这个道理。乱世里钱不保值,拿到手里时值百五铢,到用的时候可能就只值五铢,甚至压根就没人肯收。百姓如何还愿意用钱?就连朝廷自己,虽然强迫百姓使用,但征税都不肯收自己铸造的钱币。而是直接征收更加保值的布、丝、绵、米一类实物。”他顿了顿,又笑道,“所以如今世面上,除了钱以外其实还有令一种东西可以交易万物。”
他似乎在等待,如意便道,“是布帛之类吗?既可以用来缴税,又容易丈量估值,也不怕忽然就一钱不值了。”
徐仪不由就愣了一下,道,“是。虽比起钱银来,布帛使用十分不便,但有这诸般好处,商贾、百姓便都愿意使用。”
他虽一本正经的向如意解说,但其实并没觉着如意能听得懂,甚至都不信她真能将他所说的这些都听进去。毕竟就连偶然同他阿爹说起来,他阿爹都要取笑他,“莫非想做桑弘羊吗?”也十分不赞同他钻研这些。
此刻见如意认真思索,并且分明真的听懂了,他心里不知怎么的就一热,想要说更多给她听。
可天色显然已不早了,他差不多也该送如意回去了。
便只叹息道,“哪一日朝廷征税,敢于再度以钱币计,天下才算是真正回到长治久安的盛世了吧。”
如意也不由道,“是啊,若不是天下太平、富饶,且自信一定能够长治久安,也做不到这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