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只有于朗一个人,原来那一天明亮快餐店放假了。于朗找出一个锅,和江天晓煮火锅吃。江天晓怀疑那天晚上于朗把店里做菜没用完的菜和肉全用下进锅里了,他吃得肚皮滚圆,打了个悠长的嗝。
隔着火锅袅袅的白雾,于朗问江天晓:“过年不回家?”
江天晓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吃得太撑了大脑会转得慢,他就那么直楞楞地回答:“回不去,家被人堵了。”
令他惊讶的是于朗没有接着问,而只是点了点头。
那年春节,从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到大年初六江天晓开学,他住在于朗的店里。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江天晓醒了,浑身疼,脸也肿,走出肯德基的时候他对着玻璃看了看自己,活脱脱一个流浪汉。
江天晓无声叹气,坐地铁回了学校。
到宿舍,沈哲不在——不在更好,江天晓眼下也不想解释自己的狼狈。这个时间寝室楼里的洗澡间是没有热水的,江天晓去接了满满一盆凉水,拧着毛巾在身上擦了擦,然后也懒得给早就耗尽电量的手机充电,便倒头睡了。
然而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境一个连着一个,一会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停车场里,李大夫一刀捅了过来;一会儿是文物鉴赏与收藏的课堂上,于朗笑意盈盈地走过来,然后挥手就是一拳;一会儿又是高三那年的某个深夜,于朗抱住了埋头痛哭的自己……
也不知睡了多久,江天晓被热醒了,只听见窗外蝉鸣阵阵,楼道里有男生的嬉笑声,脚步声……这么热,估计是中午。江天晓翻了个身,又睡了。他的上一顿饭还是二十四小时前,但饿过劲儿了,好像胃部已经麻木。
又过了不知多久,江天晓被推醒了。
“我操 你去哪了!”沈哲一脸气急败坏。
江天晓还没从睡意中清醒过来:“啊?”
“啊你大爷啊!我昨天打你电话怎么都打不通,全学校找了一圈也找不着,你去哪了!”
“我昨天有个兼职。”江天晓一头雾水,以前他也夜不归宿过,没见沈哲这么着急啊?
“那你昨晚怎么不回来?”
“我……”江天晓一时答不上来,总不能说因为舍不得打车所以在肯德基睡了一晚上吧!
“你自己给辅导员打电话说吧!”沈哲翻了个白眼,一脸不爽:“昨天的政治经济学黄奶奶点名了,你不在,她直接跑到辅导员那儿说一定要挂你,不给毕业证,我真搞不懂你脑子怎么想的,江天晓!一个礼拜就一节课啊你还逃去打工,你有这么缺钱吗?黄奶奶这么说,辅导员也着急了,找你人又找不着,给我打电话让我找,我他妈昨天就差报警了!”
“……”
消息量太大,江天晓一时说不出话。
过了几分钟,沈哲大概意识到自己口气太冲了——毕竟江天晓是个刚刚被“判决”了无法毕业的人。他叹了口气,走到江天晓床边拍拍他肩膀:“你还是赶快联系辅导员吧,他肯定还是不希望自己带的学生毕不了业,你看能不能让他帮你跟黄奶奶求求情?”
刚从沈哲嘴里听见这个噩耗时,江天晓的脑子里滚动播放的就一行字:完蛋了我毕不了业了。
经沈哲这么一说,他才稍稍回过点神来,忙不迭给手机充上电。过了一会儿,能开机了,果然弹出一连串未接来电,一个是沈哲的,另一个陌生号码自然是辅导员的。
江天晓紧紧捏着手机,满手的汗。
他走到宿舍阳台上,拨了辅导员的电话。
很快就通了。
“曲老师,我是江天晓,刚刚沈哲跟我说您昨天找我……实在对不起啊曲老师,昨天我做兼职下班很晚,就在一个同事家睡了,手机没电了我没看见,就——”
“行了,你爱去哪去哪,”辅导员的语气倒是出乎江天晓意料的平静:“江天晓,你大四了,夜不归宿什么的我也能理解,但是昨天你逃了黄老师的课,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我现在只能这么跟你说,黄老师要挂你,让你没法毕业,我已经尽力替你争取过也解释过了,但是没用。而且这件事的错误就是在你身上,你别跟我解释,现在什么原因都没有意义,情况就是你不逃课,黄老师不会挂你。现在黄老师决定了要让你肄业,昨天已经和院里打过招呼了。”
“我……”
“黄老师还让我转告你,她的课你不用去了。她是教授,我一个辅导员人微言轻,能帮你说的都说了,江天晓,你现在还是好好为以后的出路做做准备吧,我也只能说到这儿了。”辅导员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那麻烦您了。”
“不麻烦,我还有别的事,先挂了。”然后他不等江天晓回答,便干脆地挂了电话。
江天晓走回宿舍,坐在床上发呆。
沈哲很小心地问他:“事情怎么样了?”
“……肄业。”
“啊,那,辅导员有没有办法?”
“他说没有……我再想想吧。”江天晓语气轻飘飘的。
沈哲便什么都不说了,碰上这种事情,谁心里都不好受。
江天晓又躺下了,盯着上铺光秃秃的木床板,脑子里还是反反复复的那句话,毕不了业了。
怎么办?
能怎么办?
之前黄奶奶对他就非常冷漠,现在逃课被抓了,那当然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辅导员也去说好话了,照样没用,这点江天晓心里也明白,辅导员说白了就是管学生的,在老师教授面前当然是没什么话语权的。
肄业,这事儿倒不是超乎想象,每年都有无法正常毕业的人,因为各种原因,考试作弊的,记了大过的,像自己这样专业课一直没通过的……他知道,学校不能让所有学生都拿毕业证,是一定得有人肄业的。
江天晓从没想过这事儿会落在自己身上,是真没想过。
而如今就像走路被雷劈一样,遇上了。
拿不到毕业证,也就是等于没上大学,高中学历……能干什么呢?甘城市区估计都不行,还是得回县城,回县城……
脑子里忽然蹦出于朗那句话:“毕竟村里还有一帮穷亲戚等着你在城里发财呢,不是么?”江天晓想象不出来他该怎么向爷爷奶奶还有那些亲戚解释他大学“毕业”又回了那小县城。他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一身病,都指望着考上大学的孙子赚钱养老送终。而那些亲戚呢,因为时不时得拿出点钱接济江天晓家,见了江天晓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好不容易江天晓考上大学了,终于能扬眉吐气一次——他是家族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
而现在。
江天晓又想,那我这四年交的学费也就白交了啊。还有住宿费,生活费。跟甘城比起来武汉的物价还是挺高的,江天晓第一次在学校的水果店里买苹果,被吓了一跳,三个小小的苹果要十多块钱,顶他两顿饭。后来他就不怎么敢买水果了,要买也是冬天的时候买很便宜的冰糖橘。大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兼职完回宿舍,快十点了,没吃晚饭。走在他前面的是一对情侣,男生边走边给女生剥一个橙子,那个橙香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往江天晓鼻子里钻,他便吸着那味道默默跟了一路,那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一定好好赚钱,买一箱橙子当饭吃,太他妈香了。
这简直是玩他,他拼了命的打工赚钱,既是赚自己上大学的钱,又是赚给爷爷奶奶养老的钱,好不容易勉强支撑到要毕业了,忽然一榔头砸下来,告诉他,他毕不了业。
可怪谁呢,说到底也怪不了别人,课是他自己逃的。
沈哲出去洗了个澡,回来后对江天晓说:“天晓,我刚才忽然想起来个事儿,我以前听学长说的,那个学长的同学,会计院的吧好像,当时也是因为挂科毕不了业,他就找了很多关系,最后找到院长老爹……就顺利毕业了。要不你也找找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