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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天 作者:亡沙漏

    比姜扬和自己的前程更重要。他们的前途已经够稳固与光辉了。

    容国国君就这样带着新晋的清河伯拜访了齐太后。他们在明媚的深秋下午,一起在宫苑里赏花饮酒,国君与太后其乐融融,仿佛之前王后的堕胎完全没有发生过,国君也没有得到那个石灰腌制的头颅。丝竹声中一切都安详,和乐,只有清河伯幽深的眼睛让太后偶尔流露出一丝厌恶与不祥。

    国君很快就离开了,他那么忙,有这么多人等着求见。于是院落里只剩下高长卿和齐太后两个人。丝竹声断了,侍女们跪在一旁并不出声,谁都可以感觉到两人眼神之间透露出的水火不容。高长卿无声地笑了。“你很后悔吧?”

    齐后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她半阖着眼,拄着自己的拐杖,看上去真的是个平心静气的老人。“我已经活了很久了,能让我后悔的事情,并不留下多少。但是你的路还很长,你总有一天要悔得怨天怨地,悔你自己的心肠为什么那么黑。你做下这么多恶事,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老人摇摇头。

    “后宫里安详三代的人,背后沾得血腥恐怕让人难以想象。老天不让这样的人遭报应,可见也不会对我有多大兴趣。谁都不比谁干净。”高长卿倦怠地说,他从大袖中摸出一枚簪子,“这是周天子托我送给你的,”他一字一顿道,“在容国的后宫里尊崇了三代的齐太后。”

    那是一只雕着凤凰的玉簪,形制古朴,跟容国始封之时,周天子赠送给第一代容国夫人的簪子看上去十分肖想。太后伸手,高长卿轻轻一松,让那簪子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片。他的眼里满含讥讽。太后也不甘示弱。“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她讥讽,“容国的后宫在谁的手里,现在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么?”

    太后当天就自请移居城外别宫。姜扬说:“老人的确应当住到更清净的地方去。”没有挽留便同意了。姜扬听说太后没有接受周天子的好意,觉得很可惜。他叫宫廷将作用黄金把那碎了的玉簪粘好,然后送到了清河伯的府邸——他现在终于不用再寄人篱下,姜扬把城南一大片的旧宫殿全都拨给他,君侯似乎早有预料,已经按照他的喜好把宫殿修缮一遍——并让人嘱托他不用再回话了。高长卿果然没有再回话。他和姜扬之间有太多心照不宣。

    现在太后走了,他不再惧怕任何闲言碎语,因为它们再厉害也不过些闲言碎语。高长卿不再打高妍的主意。

    既然他已经感受到那份心照不宣对他的影响,他便本能地想要摆脱。他变得很忙碌。姜扬还没有确定要给他安排什么职位,但是太后一走,高长卿步上朝堂是迟早的事情。城北的相府渐渐清冷了下来,城南高府挂上了街灯,指引着车水马龙。君侯的心长得太偏了,任何一个长着鼻子的人都闻得到空气里的紧张。到明年春天,容国执政恐怕就要换人。

    第章

    高长卿开始豢养门客。各家家主都纷纷在他府上出入。他一次又一次召集他们,在宽敞的厅堂里语重心长地劝:“你们收敛一点,收敛一点。”

    底下人在清风下却都愤愤难平:“君侯南征之时,卫阖那个老狐狸带着金吾卫一家一家收税,我们现在都穷得不像样了!如何收敛,如何收敛!”

    高长卿在上首按着眉心:“你们,一个个,看你们的样子!”他不停地咳嗽着,时不时就要从侍女手中饮药。他沙哑道,“若不是你们太不成器,会被一个个外国人欺在头上么?你们像个什么样子!上朝迟到,昏昏大睡,出了什么大事躲得比谁都快,让你们出点钱出点力比割了你们的肉还难!看!就是这个下场!按我的话,就要来个卫阖抽抽你们的筋骨!”他气起来就把水杯丢到底下。底下十二家的家主连个屁都不敢放。他们大多已经头发斑白,但是面对着二十多岁的高长卿,心中忐忑,处事礼敬。他们清楚地意识到高家已经回来了。高长卿甚至从周天子那里取得了爵位,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甚至和君侯只差一阶,按照古法,获罪也只有周天子可以审判他。对于这个以惊人的速度得势的小儿,他们愤恨,却又觉得安心。景公死后,纪公推诿,公卿世家群龙无首,被卫阖乘机而入,掏空了不少家底。当他们知道高长卿回来的时候,无疑像是看到了一缕希望,更不用说他漆黑的眼睛里透露着惊人的毅力。

    他们意识道,这一次,不是风水轮流转的事情。他们全部,都在被外来人,一点点推入深渊。他们头一次放弃了私斗,坐在一起,试图挽救家族的命运。

    希望还不算太晚。高长卿想。

    高长卿看着他们冷笑。“我问你们,从前可有卫阖这等人物?”他阴鸷的眼睛扫视着这群老迈迂腐的人物,“没有。为什么?”

    公卿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那是因为我们都在出仕!”高长卿狠狠一拍案桌,满堂皆寂。他站起来,在上座走来走去,似乎不这样做就无法平息内心的怒火,“但是现在呢!你们一个个,腐朽,圆滑,内斗可是在行,治国行不行,啊!所以就给卫阖这种人钻了空子!那帮厚颜无耻的游士!你们高兴了么!”

    诸位家主也不由得群情激奋:“我们是出身高贵的人。我们应当有大量的闲暇可以自己操持。而不是去做那些浊事。按照高公的话,我们是要去御车么?还是要去射箭?”

    “我当然知道!如果不是你们这帮废物,我也宁可去封地关起们来过日子!可是因为你们的清高,大权已经旁落了!人家现在是把刀架在了我们脖子上!你们一个个都是朝廷上卿,卫阖不过是个下卿,他却执掌大局!为什么,因为你们不想办得事,他在办。你们不想管的事,他耐心在管!不办事,哪来插手的余地!”高长卿怒目圆瞪。这群老贼如此冥顽不灵,真要打过交道才能知晓。他收拾了一下怒火,见众人被这一番话打动,已然服气,撩起前襟坐下,“先人让我们操持闲暇,是为了保持我们的德行。在劳作中,人都是差不多的,田间地头的老农,他也可以很好地完成他的任务。但这是被逼的,他不劳作,就要饿死,因此看一个人的品性,应该看他如何操持闲暇。先人制礼作乐,就是希望我们在闲暇中也追求美好的德性,记住自己的身份地位,因此恭敬谦敏……”他看着众人,“但是你们呢!你们用闲暇在做什么!豢养歌姬,醉生梦死!老农到了农荒时候也会去窑子里享乐,你们与他的区别在哪里!”

    公卿听他把自己人比作老农,都十分愤慨,吹胡子瞪眼,却有没有办法。

    “我们之所以世世代代都是治国者,那是因为我们的德性和能力都被视为高人一等,但是我没有在你们身上看到这种优异。你们却依然享受着特权,就好像是米粮中的蠹虫,仓库里的老鼠!”他冷冷道,“这就是为什么卫阖他们步进了朝堂。乘现在还来得及,多回去想想怎么重新做人吧!不知道从哪里做起,就给我先按时上朝,看看卫阖他们每天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公卿全都冷汗津津地离开高府。他们发誓一辈子都没有被人这样无礼的对待过。但是他们知道,他说得是实话。

    长久以来,在声色犬马养尊处优之中,他们拘泥在彼此这潭死水里,所见所闻无非就是自欺欺人,没有一个人敢于点破。他们在雍都编织着复杂到恶心的权力网,闭着眼睛不去看这之外的世界。

    但是高长卿用前所未有的胆量和气魄把他们赖以生存的网撕开,裹挟着无比的强力,狠狠把他们打醒。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哪里来的力量。

    高长卿捧着清茶发呆。厅堂的外面正对着一个小池塘,涑水河的晚风穿堂而过,拍打着四面垂下的竹帘。

    也许是恐惧吧。他想。

    大概是对日薄西山的恐惧和难过。

    之后姜扬突然发觉自己的朝堂变得热闹起来。比如说,老臣们突然不再迟到了,也不会昏昏欲睡,有时候还有力气跟卫阖吵吵架。朝廷里也多了许多生面孔。卫阖开始抱怨怎么这么多姓高的:“是不是天底下姓高的都来雍都了?简直都要把相府挤爆了。”但是除了抱怨,他一如既往地平静,似乎对高家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这有可能是因为他的地位没有外头所传的那样一落千丈,姜扬还是对他十分礼敬。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变多了。

    国君突然如饥似渴地开始学习治国的道理,有时候丞相颇为不耐烦,还委托庞嘉来教。自从庞嘉归来,国君就有了新的玩伴,他们经常去城外狩猎,顺道检阅军队,或者各领一支百人的金吾卫涑水河谷排兵布阵,姜扬的名声渐渐没这么糟糕。尽管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宠爱高长卿。傍晚时候,雍都人经常可以看着他们的君侯满头大汗地从南门进城,然后去清河伯府上讨一碗水喝。有时候他就彻夜不归,宿在那里,第二天早上再去宫里上朝,跟他的臣子一道,加重了早朝时分的道路堵塞。雍都人开始习惯,觉得这样也并非什么特别巨大的丑闻,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对清河伯的好奇也渐渐多于厌恶——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情,一般人对魅惑君上的宠妾总是没有什么好感,要骂她们婊子,更何况高长卿是个男人。这也许是因为清河伯在容国人心里比君侯还要高贵,他的血统纯正,大多数容国人也还记得他那和蔼的爷爷和温和的父亲,因此觉得君侯宠爱这样的男人,似乎也并非什么特别难以接受的事情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清河伯比之他的君侯要低调得多(高长卿非常冤枉,其实那段时间他根本不住在雍都,而是去往封地主持土地的交接,顺道养病。姜扬所谓的临幸只是因为他太累了,就顺道宿在离南门更近的高府上),他几乎不露面。这种并非故意的神秘让人们对这位宠臣充满着不着边的猜想,以至于到这年年末,基本上容国以外的人们也在讨论容国的这对君臣。

    有时候传说中的高长卿是只狐狸精,很擅长床上功夫,把姜扬迷得七晕八素,以至于不抱着他上朝就会口吐白沫,在朝堂上肆意发疯,追着大臣责打,把劝告他与高长卿分开的人丢进火里。说故事的人信誓旦旦发誓有好几个臣子被姜扬活生生打死了,这个粗野的王室旁系因为近亲结婚根本就是个疯子,但是容国为了封锁这个丑闻,草草了事。这种传说在楚国很流行,生动地传达了楚国人民的恨意。

    其他传说中高长卿大抵是个落魄贵公子,因为扶助姜扬上位而备受宠爱,鼓舞了许多落魄贵公子,以及美貌过人的卑微男伎。

    容国人则认为这位高公是个大圣人。因为卫相在王域收泰半之税,而高公坚持在他的封地里只收三一之税。这不仅仅惹恼了卫相,还导致世家公卿几乎要围歼了城南,一把火烧掉他的府邸,最后被赶来的虎卫拦下。这完全是一场闹剧,因为那时候高公依旧不在雍都,而在百里之外的费城。国君连夜赶到那里跟他密谈,但高公依旧死咬着不松口,坚持现在的税收得太高,不应该富国穷民。国君惨败而归。苦难的容国老百姓纷纷逃到了他的封地上。他放言来者头一年不收税,开新田者不收税,还在冬天为他们提供免费的居所和稀粥。世家公卿既然杀不了他,只好纷纷效仿,一时间归国君掌管的郡县人口大量流失,逃入公卿的封地中。

    卫相震怒,逼公卿交人。但是放弃了一小部分利益,获得大量人口的公卿慢慢领悟到了高公的良苦用心,也学着他死咬着不放,隐匿人口。卫相第一次遭遇如此坚决又团结的抵抗,不由得连声哀叹。

    “听说他就要回来了。”庞嘉懒洋洋地躺在榻上,交叠着修长的双腿,“带着他弟弟。他要在腊月之前修好他家的宗庙,然后把他弟弟立为世子。”

    第章

    卫阖看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叹了口气。

    “我倒从来没有看你愁成这个样子。”庞嘉取笑他,“不过就是个宠臣,杀了不就了事?你点个头,我今晚就去把他的脑袋取来。”他说得好像跟摘果子一样轻松。

    “我前几天去过费地,才半年,已经很有规模了。高长卿若是心术摆正,是个多好的学生。我就能够放心地把基业交给他,离开这里,隐居山林。”卫阖很遗憾,他就这么一个弟子,与他水火不容,背道而驰。他在容国做这么多,看着这个渐渐死灰复燃的国度,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不确定它能够继续强盛,屹立在六国之中,就无法安心。“他学得很快,他统御封地的手段,其中不少是向我学的。但是他依旧只是为了私家,若是让他养成气候,对君侯恐怕是个可怕的威胁。”

    “姜扬真是个蠢材!他就看不出来么!”庞嘉嚷嚷,“他平时看上去没那么蠢的,打仗还挺聪明,可是怎么一碰到那个高长卿就像个傻子!我说老哥,我一个打仗的,怎么都无所谓,你若是在他手里受气,不如去往别国。以你的威名,只要遇上明君,必能开创一番事业!到时候你再跟高长卿斗嘛,看谁斗得过谁!”

    卫阖踌躇,“我未尝不想走。只是我稍有此意,朝廷里恐怕就会先下手要了我的命。而且……”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姜扬真的蠢么?”

    他与庞嘉对视一眼,“我吃不准这个人的深浅。总觉得他自有计较。或许我们都小看他了。”

    庞嘉亦是静默。

    “他打仗还真是不错。”他欢快地说。

    三天之后,高长卿回城。这一次,无论是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托大,也没有任何人敢称呼他为高公子。他前呼后拥,门客三百,走在路上浩浩荡荡堵了一条街,已经是彻彻底底的高公了。清静的高府因为主人归来立即变得车水马龙。

    他陪同姜扬参加了腊月郊祭,然后被姜扬册封为上卿,授予他执政的一部分权力,成为卫阖的副贰。卫阖依旧是言笑晏晏的样子,高长卿气色也比他离开国都时候好了很多。他慵懒地披着狐裘中,一张精致妍丽的脸围在皮毛中,眼角眉梢都是舒畅的笑意。他跟卫阖点点头,但没有说话。他的眼神立刻就回到了姜扬身上。姜扬似乎浑然没有在意,依旧跟旁人喝酒谈笑,高长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平静无波。姜扬不久就离开了大殿,临走的时候偷偷捏了一下他的手。

    高长卿紧跟着就离席了。

    “魏国来信,要召开会盟,大概是在开春。”姜扬和他并肩走在冰封的宫苑里,说话间嘴里呵出一片片白气。雍都坐落在多雪的北国,冬天的盛景天下有名。“我想你和我一道去。”

    高长卿笑:“那卫阖呢?”

    “他应该留在这里处理国事。”姜扬拢了拢他的狐裘,“你觉得怎么样?”

    “不能太久。”高长卿舒服地眯起眼睛来。“我们把庞嘉也带上。”

    姜扬刮了一下他的脸,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两人沿着冰封的湖边继续走。这一次,姜扬不动声色地拉住了他的手,高长卿低着头装作不知,但是往他身边挨去。

    “你觉得现在这样好么?”姜扬突然问。

    高长卿停下脚步,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姜扬却不再解释。他只是有问了一遍,“长卿,你觉得现在这样好么?”

    高长卿凝视着他温柔的双眼。他要思考变得很难。很久以后,他才轻轻一点头,“尚可。”

    姜扬安慰地点点头。“好。那就一直这样下去。”姜扬依旧没解释这是什么意思。高长卿想来,他应该是在指全部的事情。他想起卫阖,又看了看他们交握的手。

    然后他把手抽了回来,他要告诉姜扬,一直这样下去是不可能的。就像他和卫阖之间要妥协,是不可能的一样。“我要在家中举办尸礼,你来么?”

    姜扬很高兴:“好的!”尸礼邀请家族以外的人,是非常少见的。姜扬在高长卿面前并没有什么尊崇的自知。

    “我弟弟将要扮演我父亲的‘尸’。”

    “这好像不太符合礼法,我记得孙子才能做爷爷的‘尸’,不是这样子么?”

    高长卿点点头,“但也有一种情况例外。商人有兄终弟及的传统,周人只有父死子继,但是我现在还没有继承人,这让我很为难,所以打算效仿前人的做法,将弟弟立为世子。为了让这符合周礼,我将收他为义子,他在辈分上就将成为父亲的孙子,可以扮演仪式的尸。我借此机会,就可以让他有名有份地继承家业。请你在之后册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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