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行军十天,一行人一路无事地行到南疆。高长卿让姜扬差人去庞嘉那里带个口信,传令兵回来道,庞嘉已经知道了姜扬御驾亲征的事,受宠若惊,就地驻扎在黾塞等待他们。高长卿不等姜扬回话,就告诉他:“让他孤身前来接人,顺道将符书带在身边。君侯既然御驾亲征,兵权应当归还给君侯。”姜扬明白高长卿考虑的是自己的安危,他手里只有五百虎臣,的确不够人塞牙缝,就对传令官点点头说,“就这么办。”
高长卿不允他再走了,就地扎营。
没有想到庞嘉一口答应下来,第三天就带着几个亲随,大大咧咧跑来见姜扬。
庞嘉年少成名,堪称天下名将之首,姜扬心里是很佩服他的,原本就将他当做遥不可及的偶像。此时见到衰草遍天中一袭红色斗篷席卷而来,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你看,什么事都没有吧!你就是疑心重!”
“你就是傻!”高长卿抢了他的水袋喝了一口,“越是要紧事,越发傻得没边了。”
姜扬被他凶得一句话也不敢还嘴,过了会儿小心问他,今天盔甲穿得正不正,发髻扎得好不好。高长卿谑他:“英俊死了!”他这才作罢,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高长卿泛着醋意的口气,抹了抹头发,兴头冲冲地在马上坐也坐不住。
庞嘉到时正是正午,他翻身下马取下头盔,单膝跪在姜扬面前:“臣嘉参见君侯!”
“平身!快平身!”姜扬顾不得礼数,滚下马就把他扶起来。庞嘉四肢修长,孔武有力,一张脸上却剑眉星目,神完气足,是个雄姿英发的美青年。姜扬上下打量着他,眼中发亮,“大将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孤心中已经仰慕你很久了!”
庞嘉见他一点架子也没有,穿着一身磨旧了的盔甲,也是个少有的爽气儿郎,心里也很是欢喜激动——这个君侯,实在比以前那个球好多了!虽然球也是个明白人,但毕竟不能跟他一道,骑着雄峻带着男人们奔跑在春天原野上,眼下这个君侯,却可以成为他的知交莫逆!当下也不拒绝姜扬领着他坐到上首,两人把酒言欢,相逢恨晚。高长卿见他们谈起兵甲马匹来没个完,简直要互相吹捧睡过几个女人了,插了几句话询问庞嘉前线的情况。他没引起姜扬的注意,倒惹了庞嘉的不快:“这是何人!愣是无礼!”
高长卿一愣,瞪大了眼睛,心想这才吃了几杯黄汤,他就变成个何人了!姜扬赶忙打圆场,举着酒爵为两人引见:“这位是高文公的嫡长子高长卿!”
庞嘉倒是吃了一惊。高长卿这个人,他虽然远在南疆,却也听说了他的不少事情,对他的印象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庞嘉起于白身,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最讨厌这种蒙着祖荫自命不凡的人,他觉得高长卿的那些所谓功业,都来自于哄骗与欺诈,很是不屑。
但这时候与他打了个照面,才明白他为什么凭着一张嘴就能名声在外。
因为他有那样一张脸。
庞嘉自认如果自己是姜扬,对着这样一张脸,大概也会忍不住将他宠爱,听信他的每一句话吧?即使现在,高长卿假装云淡风轻的脸上,有控制不住的愤懑不甘,看向他的眼里,也有凌冽的风刀霜剑,这也不能阻碍庞嘉对他斗篷下的身体肖想连篇。庞嘉久在军中,对男色来者不拒,只是到现下才真正相信男色也可倾国倾城。
姜扬笑道:“二位一文一武,俱是人中龙凤,这是孤的福气,也是我容国的福气!”
庞嘉顺势抄过酒爵朝高长卿一敬:“久闻公子大名!”
高长卿却不吃他这一套。“君侯御驾亲征,御座不在王庭,理应速战速决。这水酒等到庞大将军凯旋之后再喝不迟。”他也不管他俩人尴尬,径自问庞嘉他最关心的事情,“中行司马燕达现在何处?君侯亲来,他也不来拜见。”
庞嘉颇有野性地朝他一笑:“他在叶阳城中,现在还在来黾塞的路上。”
高长卿点头。他还不知道燕达那点小九九,燕达和庞嘉同为武将,互看不顺眼,怕是路上慢慢走,免得到时候姜扬还没到,两个人成日坐看心里添堵。高长卿看庞嘉微妙的脸色,面色更是阴沉,知道这个人怕是知道高妍与燕达的那码子事。不过说到底,也只有姜扬这种懒得管事的人才不知道吧?或许知道,却没有朝更深处想。
姜扬一见雄关栈道,登时又忘了自己是君侯,跟庞嘉一道肆无忌惮地其中跑马,然后迫不及待巡幸三军,沉寂已久的军营里到因为他的热情而点燃了,士气高涨。高长卿对这些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姜扬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哪儿都带着他,他便顾自寻了后营的一间土砖房,想洗个澡,洗刷掉连日来的劳累。他正在水盆前洗头发,门前有传令兵来报,说是姜扬打算今日设宴,请他务必要去。
高长卿在宴会上走了一遭,发现因为庞嘉提拔的缘故,高级将领竟有不少是国人出身,围在一道乱哄哄的,很不守规矩,姜扬却还很高兴,与他们饮酒作乐,彻底把他给忘了。高长卿恨得提前就退席。庞嘉看着他的背影,很野地笑了起来。其后两天里,高长卿都没有再见过姜扬。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他问守在他门外的卫兵君侯在哪里,卫兵说,与庞大将军相谈甚欢,从两天之前就没有从守备营所出来。高长卿吓得心头一颤:他怎么就顾着赌气,忘了庞嘉狼子野心!他的脑海里空荡荡的,再也顾不得其他,配着剑就气势汹汹赶到庞嘉处,不顾卫兵阻拦一脚踹开门:“庞嘉!”
第章
里头爽朗的笑声被打断,两人站在舆图前一齐转过身来,高长卿一愣。他们两个都面有疲态,眼下青黑,看来是根本没有睡过觉。庞嘉笑看着姜扬,颇有些为难地问:“高公子这是……”
姜扬也奇怪,而且隐隐有些烦躁。私底下给他看脸色也就算了,当着外人还不消停:“你这是做什么?”
高长卿一言不发地走了。姜扬没有追出来。高长卿在营房里算了算,他跟庞嘉起码谈了三天三夜。
他气起来就把茶壶丢墙上。
第二天,他在营房里洗头的时候,传令兵突然来报,说姜扬今晚设宴,让他务必出席。高长卿大骂:“吃吃吃,吃他个鬼啊!”传令兵被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倒退着就要走。高长卿叫他回来,“这次又是什么名目?”
传令兵一抱拳:“燕司马回营。”
高长卿大惊失色,忙不迭问他燕达在哪里设营。得知他在东面驻扎,高长卿连头也来不及洗,匆匆一擦骑上马去寻他。关隘中的大道上素来不准跑马,高长卿仗着有姜扬给的令牌,谁挡抽谁,赶到燕达营前,他手下的人正在安营扎帐。燕达坐在土墩上,看到他的人,眼睛一瞪,冷笑两声站起来往营后走去。
高长卿满头大汗,下马跟上。燕达的手下大概是在为他修中军帐,白色的牛皮拦出三丈宽,却看不见后头的情形,高长卿心里忐忑,不自觉去摸腰上的佩剑,却摸了个空——他换了衣衫,连剑都忘了带!他心想这可如何是好,举头四望,南疆的白色烈日下,只有几个沉默的燕家家臣在起帐,并无异样,但还是不由得放慢脚步,悄悄转过白牛皮步障:“燕哥?”
后头空无一人。
高长卿在滚烫的白沙地下脚,突然感到后头的杀气,猛地回头,迎面就是一拳。他惨叫一声摔倒在地,燕达怒气冲冲地跟上,一脚踹上他的肚子。他的铁靴沉重,高长卿痛得浑身都麻木了,大声告饶:“燕哥!燕哥!”燕达丝毫不理,拖着他的头发把他揪起来,狠狠扇了他两耳光,把他扇得鼻血横流,“你还有脸叫!你把你姐姐卖给了那个姜扬,好换你的荣华富贵?你他妈是畜生么!你怎么还有种在我面前晃荡!”旋即掐住他的脖子,狠狠掼进中军帐中。帐篷还没有起顶,高长卿重重落地打了几个滚,遍身骨头都疼,但他还是赶紧爬起来,抹了把鼻血。这个样子下去,除非姜扬他赶过来,否则他非得被燕达打死不可!
而且姜扬过来,燕达还很有可能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他巴不得打死一双……
高长卿感到头顶一黑,阴影骤下,赶忙打滚避到一边,燕达已经挑着长矛,扎在了他原来待过的地方。高长卿再也顾不上疼痛,快步奔到边上,抄起起帐用的长杆,回身与他对峙。他吐出一口血沫:“燕哥!你听我说!”
燕达冷笑:“你还是下地去和你爹说吧!”足下一蹬将长矛刺出。他膂力极大,高长卿将长杆顶上的时候,整条手臂都麻了,可非但没有将他的长矛荡开,眼睁睁看着矛尖缠着长杆朝自己胸口刺来。情急之下,他只好将唯一的武器脱手,狼狈地躲开,因为冲劲太大,不小心一屁股坐在滚烫的白沙地里。
燕达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还是这么没用,只会背后给人使绊?”脚背一勾将长杆踢给他,踢了他一脸沙。高长卿眼中剧痛,但生怕他乘着自己闭眼进攻,捡起长杆踉踉跄跄退后,贴着帐篷边上喘气:“燕哥!我有要事要与你说!你先放下长矛!”
“废话恁多!我要是不听呢!”燕达一指中军帐,“今日在这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高长卿委屈得双目泪下,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晕眩,恶心,恐惧,几欲倒下。燕达那几下拳沉力猛,他内里大概是有了淤血,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赤裸裸地暴力相向,可是又不敢放弃一点点希望,活下去的希望。他不由得啜泣起来。燕达原本是个寡言的人,今日见他格外火大,此时骂他:“娘们似的,哭个甚!”说完倒抓了长矛提气攻来。高长卿退无可退,举起长杆格挡,燕达冷嗤一声,玩他似的往下压,逼他眼睁睁看着他长杆因为吃不住他的力道,在冷硬的矛尖下折弯,崩毁。
燕达又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将冰冷的刀锋贴上他混着杀与血的脸颊,缓缓游走:“听说姜扬那个畜生很喜欢你这张脸,娶了妍儿不够,还跟你在外面鬼混?你猜,我毁了你这张脸,他还会不会要你!”
高长卿面色雪白,那匕首雪亮的刀尖在他眼里不断放大,燕达蛊惑似的说:“我取你一只眼睛,怎么样?你的眼睛跟妍儿一样漂亮……”
燕达单手的力量已经使长杆弯折,高长卿哽咽着放开长杆,因为那断口已经插入了他的胸口。之后紧跟着的是,锋锐的矛尖。他只能徒手去抓那矛尖。燕达很享受他这个样子,让他眼睁睁看着匕首落进了他的眼里。
这个时候,两个声音同时在燕达耳边炸开。
高长卿哑着嗓子哭道:“她怀了你的孩子……”
“你在干什么!快把刀放下!”辕门前,姜扬终于带着人赶到。
长矛与匕首都咣当落在地上。燕达不顾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只勒起高长卿的领口:“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高长卿抽了抽鼻翼,抬起一拳把他揍倒在地上,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与他扭打。庞嘉和姜扬赶忙将两人脱开。庞嘉牢牢箍着燕达,高长卿乘机往他裆部踹了好几下。
当天晚上,姜扬宴请诸位将领的筵席就不得不推迟。庞嘉与卫阖同是鬼谷子的学生,庞嘉治军与卫阖治国,都是一样的法度森严。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只准公战,不准私斗。中行司马与国都来的国舅爷在营中私斗,犯了庞嘉的大忌,高级将领来不及吃饭,倒要陪着他审讯两人。燕达和高长卿这个时候倒极有默契,一口咬定是些鸡毛蒜皮的私怨,要罚就罚吧,庞嘉轻轻一哂,倒还真不客气起来。他将眼光落在高长卿身上,美人归美人,却是个蛇蝎美人,他可想借这个大好的机会治治他。
即使姜扬心软,为他两人求情,庞嘉也断不松口。“君侯,你也知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领军之人,讲求智信严勇义,今日不惩戒他两人,会让诸将士以为,因为他们身份高贵,就可以逃脱军法之外,这样,其他将领乃至于你我,都将失去在军中的威信。”他明知故问道,“私斗,在营中是怎么个处罚?”
有副将抱拳道:“营中私斗,按律鞭三十。”
高长卿身体一颤,没有抬头。燕达一路上都在妄图从他嘴里套话,此时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姜扬望着高长卿,眼中含泪。他怎么也没有办法让人将他推出去鞭打。
庞嘉又道:“古人云刑不上大夫。高公子与燕司马都是公卿之后,这鞭刑,还要君侯在密室中亲手执行。”说完,屏退了无关人等,只留下几个贴身近卫守在外头。他将刑鞭交到姜扬手中,“那就从燕司马开始吧。”
姜扬与燕达是旧识,也算得上知交好友,不知道他今日为什么像个疯子一样对待他心爱的长卿,此时心中也憋了一肚子怒火。待庞嘉将燕达绑上了木架,姜扬抄着鞭子就往他背上一顿好抽,燕达也算是个爷们,咬着木楔一声不吭。到后来姜扬气也发泄光了,不痛不痒补足了三十下。
燕达被放下来的时候,没事人一样,还有力气擂他一拳。姜扬觉得胸口很闷。
“来人,将高公子绑上来。”庞嘉在一旁抱着胸道。高长卿一挂上去,就吓得面色惨白。近卫扒下他的衣服。他原本就穿得一件舒适的丝料,此时若隐若现地绑在腰间。
高长卿黑着一只眼,愤愤地扭过头去。他看着一脸幸灾乐祸的庞嘉,恨得牙痒痒,心想你以后可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否则,大刑三千,有你受的!庞嘉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挥了挥手,一脸正直地催促姜扬道,“君侯,该动手了。”
他看姜扬一脸于心何忍,不由得笑道:“君侯与高公子情深意重,不便下手,不如让我来?”
高长卿吓得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幸亏姜扬还有点良心,“无妨,我来。”
第一鞭下来的时候高长卿就咬不住木楔了。浑身的感觉都集中在那细细的一道鞭痕上啸叫,身体的其余部位俱已失去。高长卿哭又不能哭,骂又不能骂,又硬接了几下之后,顾不得这么多人看着就疯狂地扭躲起来,整个架子都被他弄得丁零当啷响。庞嘉就在正前面打量着他,眼神十分古怪,他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姜扬有了庞嘉,两个人串通好来整他的。后头姜扬不得不按住他僵硬又湿黏的身体,“马上就好了。”他几乎是在恳求,“忍一忍就好了……”
第章
高长卿吃完这滥竽充数的三十鞭,昏昏沉沉地被姜扬抱回了帐篷。他只能趴着睡,姜扬在他身后上药,手势很轻很温柔,高长卿却气得发抖。姜扬以为他疼,摸了一把他的脸结果满手是湿的,这倒吃了一惊,“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