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卫阖用力推开他,“箭簇深入三寸,一拔就死了!削去箭杆!”
“可是箭上有毒!”姜扬扒开他的衣服,指着上头的黑血,“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他红着眼圈,轻轻捻着箭杆转动,从卡着的骨头里挣脱,然后让卫阖脱下衣服盖在伤口上,一咬牙就将箭枝拔了出来。黑血一瞬间溅在他的脸上。姜扬到这个时候反倒格外冷静,也顾不上擦一下,剥掉他的衣服就凑上去对着伤口吮血。高长卿仰躺在草地上,脸色都是雪白的,揪着他的衣襟皱着眉头,一点反应都没有。高妍被婢子弄醒,只看了一眼就又晕了过去。
高栾这个时候才拨开人群跑过来。他连滚到爬跪倒在高长卿身边:“哥哥!哥哥你不要丢下我!哥哥!”卫阖心下不忍,搂住哭得要晕过去的小孩,挡住他的眼睛。
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御医试图劝开姜扬,但是姜扬红着眼,怎么都不肯将高长卿放开。御医只好让他扶稳,当场处理伤口。高长卿大概是被疼醒了,呻吟一声之后睁开了眼睛,高栾大喜,膝行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哥哥!哥哥我以后都听话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高长卿却用最后一点力气,将他的手交到姜扬手里,他的嘴唇蠕动着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姜扬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三人交叠的手上,打乱了那些狰狞的血色。他听到自己用从未有过的狰狞语调说:“高长卿!你想都别想!你若是敢走,我不但不会提携你的弟弟,我还会废去你姐姐的后位!我说到做到!你大可以试试看!”
高长卿朝他笑了一下,手松开,滑落在地上。他闭上了眼睛,眼角溢出不甘心的泪水。
那天,姜扬受伤的咆哮传遍了涑水河谷。
当天,姜扬带着高长卿和高妍回宫,勒令景家公子带着虎臣封锁涑水河谷,不许任何人出入。“给我把人找出来!”虎臣发誓从来没有见过君侯这么狰狞的神色。高栾心有不甘,自请留在涑水谷地,捉拿刺客。
姜扬一行人前脚刚走,燕白鹿就押着御子柴到高栾面前:“就是他!”
高栾大骂:“燕白鹿!这种时候你胡闹什么!他是我家门客!”
燕白鹿梗着脖子:“那个时候,我亲眼看到他搭弓引箭的!要不是我腿快,还给他跑了呢!”
“是么?”高栾冷笑,围着讪笑的御子柴走了一圈,突然取下燕白鹿的佩剑捅在他的膝盖,“笑!谁跟你笑!谁指使你的!”
御子柴痛得一个激灵,跪倒在地。想不到这娃娃手劲恁大,他就听到骨头喀拉一声,想来是敲碎了膝盖骨。他一边呲牙咧嘴一边拖着伤腿往后躲,“等等!等等!我招!”遂把来龙去脉与他一说,“我自负箭术,这次为你哥哥准备的箭枝,都拗去了箭头!一片赤诚忠心苍天可见!你这个坏小子……”眼见剑柄朝他下巴颏袭来,御子柴赶忙往后一仰,“最重要的是!当时我还没来得及射!”
“刺客另有他人?”高栾思忖,“可见我哥哥并不是杞人忧天,可惜还是被他人先下手为强!他若不帮君侯挡一把,今日我们都要服丧了!”他比了个眼色,让燕白鹿拎起御子柴的领口,“我哥哥当时想要嫁祸于谁!他这么心急想要铲除的人,就应当是这一次行刺的幕后黑手!”
“这个我不知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我问过他,他没有说!”
高栾让燕白鹿把他带下去让御医看一看。因为早上高长卿遇刺的事情,整个营地里欢乐的气氛一扫而光,随之而来的是压抑,恐慌,除了在营帐的空隙中按班巡逻的虎卫,再没有人敢从各自的营帐中出门。只有经过卫阖的营帐,还能听到鼓琴高歌。
再说姜扬一回宫,就一头扎进了渐台,再也没有出过殿门。御医清理了高长卿的创口,对他道生死由天,姜扬就算砍尽他们的脑袋,都不能使高长卿有多一点活下来的可能,他就只能日日夜夜陪伴在他床前,握着他的手等待他醒来。高妍和太后听说姜扬这个样子,都去看过他几次,但是他都不理不睬,不言不语。高妍头一次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对黑伯道,“两个人拉着手,哭得脸上都是擦不掉的红痕,真是可怜。”
宫人也看不下去:“君侯,你好歹吃一点东西、喝一点汤水吧。”
姜扬把脸埋在高长卿手中:“长卿也没有吃喝,他比我还难受,我怎么可以独食?”
宫人默默退出大殿,心想,我果然不如他,罢了罢了。
三日后,高栾进宫,姜扬勉强许他觐见。他坐在殿中形容枯槁,低垂着头,很没有神气:“你寻到刺客了?”
高栾对姜扬摇了摇头:“但是我知道是谁是幕后黑手。”
姜扬抬头,眼里亮起了光。
“是公子歇、公子胜。”
姜扬走到他跟前:“三公子,四公子都是先王的血脉。你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
高栾摇头:“君侯只要想一想,君侯一死,谁受益最大,就明白这回事了。请君侯不要让我哥哥……白白挨了这一箭。”
姜扬踱了几步,望着殿外的清风明月。依旧是一样的美景,但只剩下他一双眼睛看着。
“传令下去,让公子歇、公子胜,为先王结庐守陵,不得踏出三丈外。”
高栾激动:“谢君侯!”
第章
姜扬的手谕传到涑水河谷,担任虎贲中郎将的景成立刻将两位公子押往王陵。王陵坐落在涑水河谷以北的连绵山岗宿青山上,抱山向水,景色怡人,让容国逝去的君王可以尽揽大好河山。在山脚下,有一座石块垒就的粗粝小屋,顶上盖着茅草,这便是守陵之人居住的地方。本来,守陵就是为了考研一个人的忠孝之心,因此这类草庐都建得极其简陋,以示对墓主的诚意。
公子歇与公子胜见到草庐都愤愤不平:“无根无据,君侯为何迁怒我二人?我们都是先君的子嗣,君侯的手足同胞,他只因为伤到了一个幸臣,就责令我二人守陵反思,这真是太荒唐了!”
景成朝他们一拱手:“二位公子请息怒。”他看上去少年老成,能够令人依靠。“守陵本也是对先君的一点孝心,由二位公子来做本不为过。而且此时局势动荡,两位公子正在风口浪尖上,幽居于此,也是君侯对公子的一点保护。”
姜胜道:“有道理。三哥,我们还是等上一等。待水落石出,君侯自会还我们一个清白。”
姜歇冷哼一声,等景成走后,拍案而起:“这个景成!竟然帮着姜扬说好话!景家是打算做他的走狗么!”姜胜劝他小声,姜歇劈手打翻了吊在火塘上的茶水,指着窗外蜿蜒到山脚下的灯火,“如果他真心只是让我们守陵,又为何留下那么多虎臣在外看守!”
姜胜叹气。他们本都有望继承大宝,内里争相攻讦,到头来便宜了一个外人,这一段时日以来,本就心有不甘,但又没有丝毫办法。从来都不相对付的兄弟二人不得不结成同盟,以求自保。此时遭受这样的待遇,姜胜心下悲凉:“成王败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要想我们死只不过动动手指罢了,能活一天,就算一天吧。”
姜歇呵斥他:“没出息!”
当晚,高长卿醒转,姜扬看了他一眼就饿晕过去,消息传到高妍那里,又是一通忙乱。高妍看着被御医救回来的两人,叹了口气,“现在长卿也醒了,君侯请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你们都是很多人的主心骨,千万不能倒下。”说着为他两人捧上一鼎鲜汤,然后带着宫人告退,留他二人说些体己话。高长卿身体虚弱,浑身都痛,特别是胸口,痛得他未语泪先流。姜扬心中百般温柔缱绻,按住他的干涩的唇瓣让他不要说话,低头轻轻吻干他的眼泪。本来高长卿也不过是因为疼痛,这么一来,心中不由得愈加委屈自伤。偏偏姜扬吃他这一套,他一作,姜扬更是温柔体贴。正在这个时候,虎臣来报,公子歇出逃十余里,强渡涑水河意欲向南,幸亏燕白鹿当晚值夜,将他擒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据说水流湍急,公子歇差点溺毙在里头,但是就算这样,他也不肯乖乖就范。
“乖谬!”高长卿哑着嗓子道。他大概猜到在他晕厥的时候姜扬对二位公子做了什么,却故意问,“他跑什么?”
姜扬握着他的手:“你弟弟说,最有可能的凶手是姜歇和姜胜,我觉得很有道理,又苦于没有证据,就让他们俩去守陵作为惩罚。”
高长卿反手握住他的袖子,泪流满面:“君侯!这两人留不得!留不得啊!有他们在,你的王位坐不稳的!乘这个机会,就将他们赐死吧!他显然是做贼心虚!”
姜扬骇了一跳。他虽然盛怒之时想将凶手碎尸万段,但毕竟两位公子是先君的子嗣,他不论如何都没有想过要除掉他们。
高长卿虚弱地哭泣:“君侯,这一次有我帮你挡一挡,下一次呢?下下次呢?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身边。我只能帮你把所有可能的威胁除掉。现在,姜歇、姜胜就该是你的心头大患啊!他们都是血统尊贵的人,生来就有继承王位的权力,可如今,唯一挡在他们面前的人就是你了,在他们眼里,你还是他们的兄弟么?你不是啊,当年他们意气飞扬之时,你只是为他们看守宫门的虎贲郎,你是一个飞来横祸啊!他们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国之大宝,就好比天下最美的女人,凡是个男人,都不会不被她所诱惑。即使这一次行刺的人不是他们,可是难保今后他们会不起贰心,你们之间不可能有所谓的手足之情,这是可以想见的。君侯应当先下手为强啊!”
高长卿哽咽道:“扬哥,我即使自己去死,也不想要为你服丧……”
姜扬一惊,伸手将他搂进怀里:“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我们都不会死的……我答应你。”怀里的人渐渐止住了哭声,又陷入了沉睡,姜扬这一次心下澄明如水。他将高长卿放倒在床榻上,自己披上斗篷,点选了十几个好手上马,连夜赶往宿青山。姜胜正在草庐里替姜歇烘烤衣衫,听闻外头马蹄声响,便吓得魂不守舍。姜歇裹着破旧的毛毡呸了一声,打着膀子走了出去。姜扬勒着马在三丈远的地方来回踱步,用马鞭敲着长靴,盯着他思量。
“君侯晚来何事?”姜歇冷笑道。“是终于要对我们兄弟二人动手了么?”
姜胜从背后将他按倒,姜歇却不肯跪,姜胜只好跪在一旁磕头:“君侯!我与哥哥没有贰心!这次的事情不是我兄弟两人做的!请君侯明察,还我们一个清白!”
姜歇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给我站起来!”
“姜歇!”姜胜大哭,“都什么时候了!少说两句吧!你逞一时之快,死不足惜,可你让行刺君侯的真凶逍遥法外,危害社稷,这罪名你可担待得起!”
“君侯眼里,我两人可比真凶要命得多,君侯,你说是不是?”姜歇嗤笑,不服输地望着姜扬,“今夜月黑风高,我兄弟二人手无寸铁,正是君侯下手的好时机。况且王陵就在身后,列祖列宗都在睁眼看着我们呢,我两人一旦为鬼,也省了不少赶路的功夫,这就好到地下黄泉,告慰祖宗君侯的丰功伟绩!”他紧盯着姜扬,暗地里绷紧了肌肉,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挪动,挡在姜胜面前。
突然姜扬拔出弓来。姜胜大叫一声,紧闭着眼睛躲在姜歇身后。就听到一声箭啸,箭簇笃得一声没进树干。姜歇冷冷瞪着眼睛,看姜扬收起弓箭。姜扬道:“为先君结庐守孝,这本便是你们应当做的事情。再敢踏出这支箭的距离,孤就不客气了。”说完,拨马便走,他身后的虎臣见状,也跟在他马后走了。
姜胜这才敢睁眼,喜极而泣。姜歇满头冷汗,一屁股坐在门前石阶上,眼里丝毫没有捡回一条命的欣喜。“姜扬迟早会杀了我们的。姜扬心软,可是他身边却有个狠得下心来的,否则他怎么不一早就动手呢?一定是高长卿借题发挥,这个贱人。”他喃喃着,一把抓住姜胜的手臂,“四弟!除了起兵,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的!”
姜胜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们现在身处囹圄……”
“我们的家臣加起来,可以一战,况且姜扬将虎臣都留在涑水河谷,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姜歇思忖一番,“我要见景荣。”
“他怎么会来!他怎么会来呢!”姜胜坐在地上捶地。
姜歇按住他,“四弟,你且进门去,谁敲门都不要开。听到没有!”
姜胜实在吓破了胆。这个三哥,从小就胆气十足,旁人不敢做的事,他都有兴趣试一试,姜胜看他口衔短刀穿上单衣,哭着问他要做什么。姜歇说,“山下有专门养马的人家,我去偷一匹马,马上就回来!”说完便走了。姜胜拦不住他,赶紧阖上门插上木栓,胆战心惊地守着那火塘等了一夜,直到凌晨才微微有些睡意。刚眯了一会儿,外头就有人敲响了门扉。姜胜唬了一跳,听到姜歇在门外喊他四弟,才急忙开门迎了上前。“怎么样!”
姜歇冻得嘴唇青紫,面上却有喜色:“应当没有问题!景荣答应护送我们回国中!”
“他怎么可能答应!”姜胜急得团团转,“这是死罪啊!死罪啊!”
姜歇大笑,神秘道:“因为我告诉他了一件他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情。”
姜胜不解。
姜歇感慨,到这个时候,他也不予隐瞒:“是那张……据说是高文公亲手绘制的地图,我给了他半张。如果事成,我就会把另外半张交给他!”
姜胜大惊:“真、真有此事!”
姜歇叹了口气,“我也是偶尔得到。”搬过一张木墩,就与姜胜说了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