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局之人当真聪明,知道能让他们信服,只能让中立方姜止的人作证,那个人就是向触!因为他们都认识向触,也知道向触的为人!向触以死明志,下场那么凄惨,他们怎么有可能不动容,任是神仙也不得不相信那个躺在地上的就是姜扬!结果呢!此等机心!
景荣的眼神在他三人中逡巡,最后落在了高长卿身上。
是他。
一定是他。
可畏,可畏。后生可畏。
他狂饮一爵酒,眼光扫视全场,望着肃立的虎卫。这就是第三个局了。这些虎臣既不去通报,又若有若无地挡住了院门,恐怕已经在一夜之间被收买了吧!现在百官公卿背后都是刀剑,谁敢动,谁就是一个死字,他们为了保命,不得不站在姜扬这一边,这就等于说,不论再有谁来 ,门外的家臣为了守护家主,不得不血拼到底!
高,实在是高。景荣望着高长卿想。只是不知道这个人使了什么手段,让五公子愚蠢到在宫外设宴,还拨给他虎臣调遣!这姜扬原本就是虎臣,在虎卫中威望极高,他站出来振臂一呼,这些人恐怕争先恐后就要倒戈,堪称兵不血刃。
景荣阴厉地放下酒爵。门外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还有马蹄。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这胜负,早已定下。
五公子姜开今日心情很好。他对左右道:“想不到燕公这么有眼色,我还没到,就已经奏起《鹿鸣》来了!哈哈!”但是越往里走,他越觉得不对劲。具体他说不上来,可是从小在宫廷中长大,已经让他有了野兽般的直觉。但是他心里又有另一个狂妄自大的声音告诉他:你已经赢了!不是么!还有什么人可以阻拦你通往王座的道路呢!这侥幸逼着他加快脚步,跨过院门。
可是,迎面的王座上,竟然真得已经坐了一个人!
姜开一愣。
随即大怒,“篡逆者何……?”
他还没有说完一句整话,姜扬早已拍案而起!他抓起桌上搁着的长弓,以常人根本无法看清的速度上弦、盈月、破军!一瞬间箭啸破空!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上,他的箭又稳又狠地钉入姜开的嘴,箭劲强大,透首而出!姜开被带着向后踉跄了几步,瞪大了眼睛,然后扑通一声,跌在了院门外,连脚都还没有踏上红绒毯!他就这样败倒在离他日思夜想的王座一百五十步的地方,死不瞑目。
满场皆惊!
姜扬维持着那个引弓的动作,此时镇定地收手,坦荡地望着院外的虎臣。“我从前也是虎臣,因此知道你们也是逼不得已。公子开有令符在身,所以你们不敢违逆他,是不是?我不会因此而降你们的罪。”话音刚落,街上一声响箭,此后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姜扬知道这是彭蠡已经包抄了虎臣的后路。他威严道,“公子开已死,你们也被隔断了退路!都是自己人,不要多做无谓的牺牲。”
他又转身对满场公卿道,“我也明白,你们不是来赴公子开的筵席,你们是来赴国君的筵席。不能让你们明白谁是真命天子,是我的错,贤明的君王不会把自己的过错推卸给臣子,因此我不敢怪你们怀有二心。现在,请你们尽情地配享祚肉,受三献三酬之礼。”
众公卿早已出列,朝他叩首跪拜:“君侯英明!”
这个时候,院门前突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全身贯甲,黑甲覆面,正是昨天晚上杀死姜扬的那名虎贲郎。他大步上前,穿过红绒毯,沉重的脚步声压过了公卿的唱诵,直冲着姜扬而去。高长卿心生恐惧,让燕白鹿和御子柴赶紧挡住他,虎臣中却突然有一个人飞身而出,一刀朝那名黑甲武士的后背砍去。燕平大叫一声“住手”,竟然劈手夺过姜扬的弓,一箭射穿了偷袭者的手腕。那人和躲箭的黑甲武士滚倒在地,景荣大惊失色,跑过去抱住偷袭者:“儿子!儿子诶!”
那黑甲武士遭此变故,面甲也脱落了。他站起来走到姜扬近前,姜扬和一众人都傻了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高大的美人!”
那人长了张天姿国色、不辨男女的脸,脑后高马尾,耳垂明玉珰。偏生他几乎有九尺来高,虽然纤长苗条,但往人前一站,就让人心生畏惧。
他在姜扬面前单膝跪下:“在下虎贲中郎将章甘,奉先君之命,领八百虎臣宿卫王宫。”他的声音十分尖细刺耳,听着像是个阉人。“先君死后,五公子秘不发丧,窃符占城,下臣明明知道这是大奸大恶之事,却无力阻止,被一块令符所囿,为虎作伥。下臣知道自己罪不可赦,不敢求君侯宽赦,只是虎臣无罪,这支骨血与我容国一样古老,希望君侯能恪守信诺,不要加害他们。”说罢,便拔剑插入自己的腹中。
姜扬大惊!
燕平则疯了一样,抱起他痛哭流涕,“阿甘!阿甘!叫御医!快叫御医!”说完便抱着他隐到院后。
院里院外的虎臣见到章甘自尽谢罪,纷纷丢掉刀剑,卸掉甲胄,跪在地上伏地痛哭。姜扬也眼含热泪,不自禁走到他们中间:“前有向触,后有章甘,我国中有如此义士,何愁不能靖国安邦!我一定会厚敛他们!”
景荣赶忙膝行上前,胡乱解释:“君侯!我儿只是怕章甘偷袭君侯!我儿一片忠心,还望君侯体谅他年轻鲁莽!”但是他的辩解被淹没在虎臣齐声叩首当中:“君侯高义!我等侍奉君侯,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姜扬扫视着满地伏地跪拜的人,第一次感觉到做国君的尊贵。高长卿对他点点头,姜扬笑,一抬手,将景荣扶起来,“此处器物不丰,招待简慢,让诸位受苦了。不如我们去长扬宫宴饮,众卿家觉得如何?”
众人伏地称是,簇拥着他走到大门外。姜扬砍下姜开的头颅,戳在长矛上,扛在肩头,像是一面旗帜。五公子来时的格车静静地等候在外头,被拱卫在虎卫和他带来的私兵中央。姜扬登车,四下环顾,见到燕白鹿,就把他拉上车,“小鹿,你做我的车右!”
燕白鹿喜不自禁:“扬哥,我……我么? ”
姜扬大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将那支戳着人头的长矛交给他。小少年挺胸抬头,操戈而立,很是威风凛凛。
姜扬在人堆里一眼望到高长卿,朝他挥挥手:“请你为我御车。”
高长卿居然笑得有些羞涩了。人流拥挤,他的发髻被挤得松散,此时他低头,将一丝散发夹在耳后,“我不敢。”
姜扬奇怪:“为什么?”
高长卿笑:“我一介白身,没有官职,没有爵位,实在不敢为君侯御车。而且这一路也并非高枕无忧,三公子与四公子必定选这个时候前来投诚,不得不防。你带着彭蠡去,我会更安心一点……”
“不!我不要!”姜扬固执道。他收敛了笑意,弯腰朝他伸出手,“你看,长扬宫就在前头,而大家都在看着我们。这份贵有一国的荣耀,我只想与你一个人分享,换做其他任何人,我都会遗憾终身。请你陪我回宫,好不好?”
他说完,就拉住了高长卿的手。那双柔弱如女子的手细腻光滑,恍若无骨地托在他手里,让他心生怜爱珍惜的情意——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是这双手帮他底定天下。
迎着姜扬这样真挚的目光,高长卿眼里的泪水就夺眶而出,根本不受控制地往下淌。他自知失态,捂着脸摇摇头,“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这种人,就应该呆在阴暗的角落,为你做一切会弄脏手的事情。因此我不敢走到众人的目光之下。”
姜扬沉默了一会儿。
在众人的欢呼中,他突然跳下车,一把抄过高长卿的腰肢和膝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高长卿吓得都忘了哭。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姜扬抱上了格车!
有些隔得远的人根本看不清姜扬怀里的人是谁,只以为是一双璧人,高声呐喊着,为新君与新后起哄。这热烈的气氛立刻感染了不知所以的人群,长街上从东到西的虎卫都沸腾作了一片!国都戒严已久,雍都的百姓不堪沉闷,此时纷纷打开门涌上了街头,也不管新君到底是谁,跟着虎卫一道欢呼。到处都在喊“国君万岁!”、“国后万岁!”。
高长卿扫过那一张张陌生却真挚的脸,泪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这十年他吃了多少苦,他数都数不清,但是现在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十年的岁月没有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中留下印记,雍都的臣民还是十年前一样热情!只是这一次他不是坐在父亲的身边,而是占着离国君最近的位置上。
他抬眼,对上姜扬温柔的眼神,在他英俊的面廓上流连忘返:他是他理想的一部分,他是他坚持努力的结果,他成为国君这件事,包含了他无数的心血和汗水,所以才显得如此珍贵和可爱。高长卿在姜扬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他的所有付出都得到了回报,他的所有狼狈都灰飞烟灭,他感到了安全,尊严,温柔,和爱。在长久地被遗弃之后,他突然像是被整个世界温柔地对待了,他抓住了整个世界!所以他悲哭,所以他大笑。他长久地抓着姜扬的衣襟,望着他的脸,心里是功成名就的宁静。从这一刻开始,他和姜扬再也不能分开。姜扬已经是他生命中,最最辉煌的那一部分……
三公子四公子带兵赶到的时候,人流拥挤不堪,高大的王车奢侈夺目,而五公子苍白的人头也分外显眼。姜扬居高临下把手一挥:“二位兄弟!请不要再作无谓的争斗!我们之间何必到自相残杀的地步!先君子嗣稀少,请为他留下尊贵的血脉!姜开妄自尊大,扬不得已而杀之,二位一定不会像他这样糊涂,还请二位辅佐我一道治理国事!”
二位公子见大势已去,也只好俯首称臣。人群中又爆发出新一轮的欢呼。他俩家的兵士也被人流裹挟着,往长扬宫赶去。
格车行了一路,高长卿就大哭了一路。他几次三番因为太丢人,想躲进车里头去,姜扬都不肯。他将他护在怀里,感慨万千:“你的眼泪,是我一生最珍贵的奖赏,请不要将它藏起来。我一旦知道你为我委屈,为我高兴,为我激动,为我骄傲,就高兴得不能自已。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至于你看到的这一切,都是你努力的结果,你比我更有资格享用它!如果你的眼睛不看着这一切,那就都没有意义了。”说完,他避开他的眼睛,羞赧道,“何况长卿哭起来……也十分可爱呢!”
于是高长卿羞臊无地,只好捂住脸,挨着姜扬的手臂一路哭到宫门口,终于一口气没上来,晕厥了过去。
离国度十几里的芒砀山。
姜止走得气喘吁吁,终于走不动了,一屁股坐了下去。仆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趴倒在地,用脊背接住他的屁股。姜止坐在他背上抹了把汗,拍拍他的屁股,仆廖手脚并用地调整了下姿势,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姜止虚着眼眺望国都的方向,一片重影,便问仆廖:“你看这城里是打了谁家的旗号?”
仆廖也看不清:“就看到长街那灯火通明了!应该已经决出胜负!”
“杀才!”姜止呸了一声,“我在问你哪一个赢了!”
仆廖冷汗津津:“奴婢看、看不清……殿下,您好像又胖了,奴婢、奴婢有点撑不住了……”
姜止漫不经心:“撑不住就去死。”
仆廖咬牙切齿哼唧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仆廖突然大叫一声:“疾风!”
只见一只鹰振翅飞来,在他们上空盘旋。姜止吹了个口哨,那鹞鹰就俯冲下来,停落在他擎起的手臂上。姜止解下上头的纸条,看了一眼便哈哈大笑,他一笑浑身乱颤,仆廖脸都白了。
姜止笑着笑着突然哎呀一声:“混账东西!忘记带驯鹰的皮套了!”眼睁睁看着一股血从手臂上飚出来。姜止跟那只叫疾风的鹞鹰大眼瞪小眼。疾风的爪子紧张地抓了一把,飚出更多血,神情很无辜。
“炖了它!”仆廖恶狠狠道。
“罢了罢了。”姜止站起来,搔了搔疾风的喙,将它放飞。“真羡慕你啊,看得比我远。”
仆廖一边拍着身上的灰一边媚笑:“这是什么话嘛……殿下太抬举奴婢啦!”
“杀才!我说的是疾风!”
“奴婢知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高长卿】杀才!刚杀过人,牵我都特么不洗手!( ̄^ ̄)ゞ
【扬哥】对……对不起!请原谅我!我们一起去洗澡洗干净好么!
【高长卿】●_●
【扬哥】说、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