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的心中感到了多日未有的宁静,她坐在那里,沐浴在阳光和清冷的空气里,感到自己从头到脚都是清新干净的。从前在浪搏恩度过的清闲自在的读书日子浮现在心头,她已经有多久没有那样的平稳淡然的心境了呢?这一年以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几乎让她失去了自我。
现在从前那个自我又回来了。她想,回到浪搏恩,读书、弹琴,宁静度日,偶尔去看看简、伊丽莎白,还有安妮,她可以生活得非常快乐、安逸,一个女子并非只有出嫁这一条路的。一个没有财产的女子就更是处于任人拣选的位置,这是令人不堪忍受的。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此生不再结婚,做一辈子的老处女,随别人去取笑吧。
玛丽抿了抿嘴唇,抬起头来仰望着蓝得令人心醉的天空,清透明亮,一丝云彩都没有。她想到等父亲去世,她就得离开浪搏恩,柯林斯表兄是绝对不会收留孤儿寡母的。那么她将会住到一个姐姐的家里去,最好是简的家,因为宾利先生的脾气好,她可以帮助简照顾孩子,母亲不是说过吗,简一定会生一大堆孩子,她做一个不要工资的家庭教师,只求有一个栖身之地,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有利可图的事情。
她心里这样打算着的时候,未尝是不伤感的,毕竟这绝不是什么光明的前途,却是她能够看到的唯一可走的路。她低下头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这个时候,一个侍从模样的人走过来,递给她一张纸条。
玛丽有些惊讶,但是那个侍从看来文雅恭敬,于是她便展开纸条,那是克洛维公爵大人写给她的:
尊敬的班纳特小姐:我想冒昧地邀请您面晤片刻,本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当面相告,事情有关列斯特伯爵以及我的女儿辛西娅,请您一定赏脸。
玛丽犹豫了一会儿,她实在想象不出克洛维公爵会跟她说什么,他想说的,他女儿不是已经都跟她说了吗?但是她天性不会轻易拒绝别人,尤其是一个身份尊贵的老人的邀请。于是她站起身来问那个侍从道:“公爵大人在哪里?”
侍从躬身说道:“就在前面的咖啡馆,请您跟我来。”玛丽从手袋里拿出一张便笺,给安妮她们留下一张字条,说自己稍去便回,用一块小石子压住,放在自己方才坐的位置,然后便跟着侍从离开了。
他们离开广场,沿着一条岔路拐了个弯,便走到了侍从所说的咖啡馆。门头很小,然而推开门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装饰华丽,应该是专门为达官贵人们服务的。店里没有别的客人,只有满头白发的克洛维公爵坐在靠窗的桌子旁,凝神静思,见玛丽进来,他立刻站起身来,殷勤周到地为玛丽接过披肩,拉开椅子。
玛丽谢过公爵,便坐了下来。克洛维公爵向一个侍者招了招手,玛丽阻止道:“请不必点餐,公爵大人,我不能久待的,还有同伴在等我。”
克洛维公爵温和地说道:“不必担心,班纳特小姐,意式咖啡做得快也喝得快,跟你们英国的下午茶是完全不同的。”果然侍者很快端上两杯,面上浮着金黄泡沫的纯黑咖啡,浓稠滚烫,玛丽小口尝了尝,却发现浓香甘苦,回味悠长。克洛维公爵笑道:“我说的没有错吧,小姐?这种咖啡是意大利人最喜欢的,简单纯粹,像地狱里逃上来的魔鬼,一饮便陷入无可言喻的魅力中。”
玛丽不想跟这个富有魅力同时又深藏不露的贵族多加寒暄,于是便言归正传:“公爵大人,请问您找我来不是单纯为了品尝意大利咖啡吧?”
克洛维公爵露出了迷人的笑容:“当然不是,不过您听说过吗?意大利人有一句格言:男人就要像一杯好咖啡,既强劲又充满热情!我想跟你谈的是列斯特伯爵。”、
玛丽冷冷地说道:“我与伯爵只是萍水之交。”克洛维大人却缓缓说道:“据我所知却并非如此,事实上,列斯特伯爵与您班纳特小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或者说,伯爵已经向您求了婚——用一种让我激赏的浪漫方式——您也几乎就要答应了,倘若不是我的女儿辛西娅跟您说了一些要不得的谎言的话。”
玛丽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克洛维公爵。“要不得的谎言”,这是克洛维公爵对他女儿的控诉的评论。克洛维公爵见她不开口,心里倒生出几分敬意,便继续说道:“是这样,我今天特意赶到这里,是想向您解释,请不要将辛西娅告诉您的故事当真。她爱上了伯爵,却发现伯爵在追求您,一时的虚荣与嫉妒让她做出了傻事,跑去告诉了您一个虚构的故事。事实上,当天晚上,她就后悔了,她曾赶回昂蒂布,想向您坦露真相,但是你们已经离开了。”
玛丽默默地消化着这番话的意思,克洛维公爵用小银勺轻轻搅动着自己杯子里的咖啡,继续说道:“嗯,此后列斯特伯爵当然也猜出了真相,这件事让他勃然大怒,辛西娅终于还算明智,便在事情无可挽回之前,将全部的经过向我和盘托出。所以我就追随您来到意大利,希望您能够原谅辛西娅做的蠢事,她还是个孩子,一个被娇惯坏了的孩子……”克洛维公爵摇着他花白的头,连连叹息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说声再会
听着克洛维公爵絮絮地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不能不佩服做为一名资深社交家的老公爵有着高超的语言技巧——既巧妙而不着痕迹地为列斯特伯爵洗清了罪名,又轻描淡写地将公爵小姐的行为归因于爱的太深,总之都是情有可原。但是玛丽的心中却很清醒,也许是最近一段时间与里斯本牧师的交谈使得她对于政治与外交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这些人全都是利益至上、鲜廉寡耻之徒,所以公爵大人道貌岸然的仪态只激起了她心中强烈的厌恶。
但是表面上她却是平静的,并没有露出公爵所期待的恍然大悟、悲喜交集的神情,她只是淡淡地拿起咖啡杯来喝了一口,说道:“谢谢您的咖啡,公爵大人,那么您还有别的事情告诉我吗?”
克洛维公爵感到了意外,他有些担心地看着玛丽,然后急切地说道:“班纳特小姐,请您相信列斯特伯爵从来没有欺骗过您,我与他相交多年,深知他人品高尚。”
玛丽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披肩,朝着公爵大人妩媚地一笑,说道:“公爵大人,您不觉得这是我与伯爵之间的事吗?至于说到伯爵的人品,以及您对他人品的判断力……喔,有的时候,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是会看走了眼的,更何况是生意上的伙伴。”
公爵的脸涨红了,他嗫嚅着说道:“我再次为辛西娅的行为向您道歉,班纳特小姐,但是,我依然要诚恳地请求您相信我说的话,您知道,这关系着法国王室的命运和整个欧洲的前途……”
玛丽不耐地说道:“您言重了,公爵,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无权无势,没有心机,也便没有责任为法国乃至欧洲的命运负责。”她顿了顿,并没有回头,只是静静说道,“倘若真的有人需要为此道歉的话,我想那也不是您,公爵。请让伯爵出来吧。”
她的身后传来了深深的叹息,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公爵离开了,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想我是弄巧成拙了,玛丽。”玛丽回过身来,她的面前站着列斯特伯爵,他还是那样英俊潇洒,衣装笔挺,富贵灼人,但是玛丽已经不被他所吸引了:“不,没有,伯爵。您只是展示了最真实的自己,让我及时看到了真相,为此我应该感谢您。”
伯爵体会出了她这番话的用意,心中越发难受,他低头想了想,才说道:“我想解释一下,事情完全不是辛西娅小姐告诉您的那样,我从未与她订婚,也没有过这种打算,那枚戒指……是她用我送她的胸针上的宝石伪造的……”
玛丽不等他说完,便说道:“我相信您,伯爵,相信您和公爵大人所说的一切。可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不能改变我对您的看法和认识——我们不是一类人,从来不是。我本应该一直谨记这一点,可惜我却被虚荣和爱情迷住了眼睛,是的,伯爵,您的财富地位激起了我的虚荣心,我也不否认曾经爱过您,甚至就在前几天,还在盼望着您来求婚。”
伯爵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幽幽地闪烁着,玛丽却低垂了眼帘,她继续说道:“可是我很幸运,能够遭遇到辛西娅小姐突如其来设计的这个拙劣的骗局,她让我认清楚了形势,也认清楚了我的心——我不适合您,伯爵,您可以左右逢源地周旋在王室和权贵之间,随自己心意去主导那么多人的命运和幸福,而我,只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乡下姑娘,见闻不出与我有交往的二十四户人家,书本、绘画、钢琴和刺绣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怎么能妄想走进您那错综复杂的世界里去呢?”
伯爵摇着头,他有些悲伤地辩解着:“我知道我做错了,玛丽。请听我解释,我承认与克洛维公爵的交往与政治目的有关系,可那都是因为我太无聊,我在认识你之前,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只能在我的财富和地位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获得成就感。可是遇到你,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承认我威胁了辛西娅小姐说出真相,我也逼迫克洛维公爵来向你坦白,那都是因为我太害怕会失去你……”
玛丽有些忧伤地打断了他:“您看您的目的全部都达到了,没有什么人能够抗拒您的意志,对吗?”她声音里的决绝的意味吓住了列斯特伯爵,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突然问道:“假如我只是翡翠庄园一个半隐居的绅士,或者我只是湖区小屋里的一个穷画家,你就不会拒绝我了,对吗?”玛丽裹紧了披肩,向窗外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起风了,沿街摆着的柏木咖啡桌显得冷清清的,她向伯爵伸出手去:“算了吧,伯爵,生活没有假如。我决心已定,便不会变更。我想我在给您的信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让我们友好地说声再会吧。”
列斯特伯爵静默着,这段沉默的时间很短,却让玛丽心里很难受,但是最终列斯特伯爵还是轻轻握住玛丽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吻了一下。玛丽转身离开了,就连给她开门的侍者都没有听清楚她那句含混的道谢,她感到自己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既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什么心里还是会这么痛?
玛丽独自一个回到广场上的时候,安妮和里斯本牧师还都没有回来,玛丽舒了一口气,这样就少掉了解释的麻烦,而她实在不想再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她将原先压在石子下面的纸条收起来,坐在原先的台阶上继续等待,可是心情改变了。原本晴朗的天空蒙着一层阴霾,冷风赶走上广场上觅食的鸽群,就连不知名的鸟儿那动听的啾啾声都消失了,玛丽心中充满了悲伤。
所幸她等待得不太久,安妮便跟里斯本先生一起回来,后面跟着拎着大包小包的詹金森太太,安妮买了大量的礼物,她大概是第一次自己做主买这么多的东西,所以挑选起来就没有节制,里斯本先生好不容易才将两位陷入购物热潮的女士给劝说回来,他已经又着急又担心了,看到玛丽好端端地等在那里,他才松了一口气。
中午是里斯本牧师请客,他请女士们去佛罗伦萨最有名的帕洛提诺餐馆吃意大利的传统美食T骨牛排和面包色拉,还品尝了据说是意大利品质最好的奶酪和葡萄酒,安妮和詹金森太太全都赞不绝口,只有玛丽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品尝出来,她满口苦涩,味同嚼蜡,还要强装笑颜,随声附和地夸赞上几句,到餐后甜点杏仁巧克力曲奇端上来时,玛丽真的是一口也吃不下了。
里斯本牧师对每一个人都照顾得很周到,但是他显然最关注玛丽,见玛丽食欲不佳,他不动声色地拿走了她盘子里的甜点,免得安妮和詹金森太太大惊小怪地惹玛丽更加心烦意乱。玛丽不得不说对他的善解人意感激不尽,幸好安妮沉浸在购物的快乐里,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自己都给家人和朋友们购买了哪些圣诞节礼物,玛丽这才想到圣诞节就快到了,她突然就归心似箭,非常想念自己在浪搏恩的那个小房间和摆在楼下客厅里的那架旧钢琴了。
意大利之旅结束之后,里斯本牧师出人意料地表示将要陪同三位女士一起回国,原来他的假期也结束了,将要会伦敦向坎特伯雷大主教复命,同时接受新的任命。有一位见识超群的绅士陪同自然是女士们求之不得的事情,所以大家都表示了欣喜,一路上也的确多亏了他的照拂,非常顺利地乘车搭船回到了英国,然后大家分道扬镳。
里斯本牧师必须要去伦敦,而安妮本想邀请玛丽去罗新斯做客,但是玛丽坚持要回浪搏恩跟自己的父母一起过圣诞节,于是大家商定安妮她们的马车在经过哈福德郡的时候,先将玛丽送回家,玛丽对此感激不尽。里斯本牧师最先与她们分手,在握手道别时,他别有深意地对玛丽说,希望不久就可以再见面。
马车上,安妮为此开了玛丽不少玩笑,她认为里斯本牧师临别时的话语并非与玛丽客套,她对自己的朋友笑道:“亲爱的玛丽,你可要小心哟,我觉得里斯本牧师的魅力是任何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都无法抵挡的,倘若他想追求某人的话。”玛丽对此只是一笑置之,她还没有心情来接受另外的一段恋情,她感觉自己终身不嫁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了。
玛丽在圣诞节的前三天回到了浪搏恩,班纳特太太一见玛丽便惊喜异常,她老人家发现几个月未见,玛丽越发得标致了,就连四妹吉蒂也一个劲儿地缠着玛丽问是不是在法国找到了什么特别有效的化妆品,就连班纳特先生见到玛丽都很欣喜,只不过他老人家是如此来表达自己对于三女儿回家的喜悦之情的:“玛丽,你看来比从前懂事了很多,也漂亮了很多,以我的经验来说,只有一件事能够让姑娘家产生如此良性的变化,那便是失恋。说说吧,是哪个傻小子把你给甩了?”对父亲的这种不合时宜的玩笑,玛丽倒是没有太多得感触,也许是二十年的生活经验让她早已经适应父亲的这种语言风格了。
倒是母亲的态度让她痛苦了好几天。原来班纳特太太一见玛丽变得越发漂亮,就越是按捺不住赶紧把她嫁出去的欲望,而在浪搏恩附近可没有合适的结婚对象,所以从玛丽回到家的那天起,班纳特太太就一直在游说她跟吉蒂一起去霍华德庄园简的家里去过圣诞节,因为在那里会碰到不少有钱的单身汉,可惜直到第二天将吉蒂送上出发的马车,班纳特太太的唠叨也没有让玛丽改变主意,她打定了主意要在家里度过圣诞节,免得父亲和母亲孤孤单单的过节。
对此,班纳特太太认为不可理喻,而班纳特先生则颇为惊讶,他几次用开玩笑的语气问玛丽变得如此孝顺的原因,都被玛丽用巧妙的调侃给搪塞了过去,不过,在这之后,班纳特先生便对这个还愿意陪伴在老夫妇身边的女儿看重了很多,尤其是在于玛丽讨论过一些读书感受之后,他发现玛丽的见解和思想比以前进步了很多,不免更高看了这个女儿一眼。
三个人的圣诞节温馨而愉快,平安夜他们一家三口享用了一顿美食大餐之后,玛丽给父母亲演唱了几首新学的歌剧,还朗读了《费加罗的婚礼》的剧本,然后互相道过晚安便上床就寝了,班纳特太太不免又唠叨了一番此时在霍华德庄园和彭伯里庄园会多么热闹,又会有多少年轻人在那里整夜跳舞唱歌,玛丽不去是多么的损失等等。玛丽全都忍受下来了,但是当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她自己未尝不有动于衷,因为她又想起了去年圣诞节的情景,彭伯里的平安夜,以及圣诞节早晨在槲寄生下面的那个人和那个吻……
☆、第44章 圣诞礼物
第二天早晨,在客厅的小圣诞树下面拆开礼物时,玛丽得到了几个小小的惊喜。安妮送给她一匹布料,甜蜜的玫瑰紫与饱满的英国宫廷绿细腻交织,布料上面蒙着一层薄雾般的半透明黑色轻纱,带有凹凸质感的亮丝提花,通体散发着精致耀目的光芒,甚至闭上眼睛也能摸出哪里是一朵花儿来,别致的纹理真是完美到无以复加!
摸着这华美的布料,玛丽已经构想出了用它裁制的礼服裙的样子:面料已足够耀眼,所以剪裁可以采用极简的风格,略微一点点高的腰线可以拉长下半身比例,裙摆轻盈的微蓬起来,下摆又有自然略收的美丽弧度,有如一朵倒立的郁金香花朵,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再搭配上丝滑的真丝内衬,穿着也会非常舒适,这样馥郁醉人的裙子,在舞会的烛光下会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但是,这样的裙子显然是不适合乡间舞会的,幸亏想起这一点来,玛丽才从臆想中清醒过来。她强迫自己不再去胡思乱想,而将注意力放在拆开其他的礼物的包装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