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嗓音十分耳熟。
萧见深脚步一顿,抬头看去,便见客栈二楼一面敞开的木窗格中,薛茂卿手把酒杯,散发靠窗,半幅衣袖衬玉臂,一杯残酒映红唇,那目光浅浅投来,眼尾斜斜挑起,已无之前在华亭宴中的斯文守礼,变作浓艳入骨。
微微的凉意突然铺面而来,萧见深转眼一看,天上在这时突然下起了小雨,街面上已经有人在吆喝着“躲雨喽——”
他再转眼看一摇一摇着手中酒杯、自上往下朝他看来的薛茂卿,心中忽然浮起了一句话,只见对方漆黑的瞳孔中似散碎了万千雨丝,束束缕缕,缠绵入骨。正是: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城春。”
天上下着雨,面前又是一家自己本想走进的酒楼。虽然因为楼上的薛茂卿而有些扫了兴,但萧见深依旧迈步走入客栈,甚至还直往薛茂卿所在的方向走去:心怀不轨的奸细他见得多了,当然不至于心生什么好奇。只是既然这个奸细能在短短时间里就找到他的行踪并出现在他面前,想来背后力量不可小觑,既如此,回避就不是最好的办法,不如见见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再行布置。
萧见深来到了二楼,在这熙熙攘攘坐满了人的酒楼二层,唯有薛茂卿独占了一张桌子,十分醒目。
萧见深在薛茂卿身前坐下。
薛茂卿似是这时才注意到自己敞衣散发的不妥当,但他并不着急,依旧慢条斯理地从栏杆上坐直了身子,束发理衣,等一切妥当之后,他才冲萧见深微微一笑:“公子既然微服出行,那此际我们就不论身份,只序长幼?”
“可。”萧见深并不以为意,接着他说,“我当比你大。”
薛茂卿也没认真要和萧见深比年纪,听闻此言就拱手道:“萧兄。”
“贤弟。”萧见深。
“萧兄今日怎么有闲情一人上街?”薛茂卿随意问。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萧见深眉峰轻轻一挑,心想薛茂卿既然有本事能打探到他的行踪,那只怕之前在宫中发生的一些事情也是瞒不过他的眼睛的,现下对方说起这个又是意欲何在呢?难道想以此打破他的心防?想的只怕太美了。
萧见深说:“随意逛逛罢了,贤弟独自在此喝酒?”
“我在这家酒楼里落脚。”薛茂卿刚刚端正地坐了没有一会,似乎又觉得腻了,再次懒洋洋一笑,以手支额说,“一个人在房间里闷得慌,就下来坐坐,倒没想到三生有幸……又碰着了萧兄。”
“确实凑巧。”萧见深淡淡一笑。心想若有人非要碰见,那他当然能够碰见。
薛茂卿又道:“萧兄既然来了,也不妨满饮一杯,你我好好聊聊。”
“聊什么?”
“春花秋月,刀枪剑戟;星相医卜,天文地理。任君抉择。”薛茂卿展颜一笑。
正是两人交谈投契之际,这酒楼背后也在静悄悄中出了一些事端。
之前跟着萧见深两名侍卫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那么当然要开始计划的第二步!
王让功不愧为东宫近侍第一人,他这时候眼珠一转,便计上心头,和身旁的东宫侍卫统领说:“殿下现在正和薛书生相谈甚欢,眼看着双方都被彼此勾住,我们可不好叫他们再做分离,两厢煎熬。”
“善。”统领道。
“但要直奔最后,又失之下乘,太子和薛书生恐怕不乐。”王让功说,实则刚才的那放了无数动物之鞭的补汤被萧见深摔了,让他暂时里对助兴的药物有点心理阴影。
“善。”统领道。
“这时我们可略施小计,让薛书生有一个足够的理由和太子回府。咱家已打听过了,薛书生是一个人进京的,就在那家客栈落脚,若我们一把火烧了薛书生的行囊,薛书生当着太子的面没了盘缠,太子自然有理由直接插手照顾薛书生,到时候不论是将人直接带回东宫,还是拨个别院金屋藏娇,都是反掌可为之事……”王让功微微而笑,这阴谋诡计说的那是举重若轻信手拈来。
“大善。”统领道,顷刻缓缓说,“烧一个客房,引人注目,烧一间酒楼,只做走水。”
两人既然定计,接下去的具体事务自有底下的人去忙断腿。接到任务的东宫侍卫从后院开始,打算先将酒楼里住着的人不动声色地赶出去,也好在待会要引火之际不误伤无辜。但等他们换了一身衣裳潜入酒楼后院之后,却顿感一愕,无他,只因为这酒楼的后院一点都不像前院那样热闹非凡座无虚席,而是冷冷清清毫无生气,一看就没有几个人在。
这相较于寻常来说多少有些诡异。但这些侍卫又不是来这里查案的,一看眼下这种情况更适合杀人放火,便毫无心理障碍地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等火苗在角落点起来的时候,静悄悄的后院到底还是出了一些事情,这些东宫侍卫或多或少感觉到还有一批人在后院中,但另一方显然没有出来和他们照面的打算,直等那火苗烧了厢房,浓烟滚滚而起的时候,也并未出头露脸。
侍卫们如同开始一样,做好了分内的事情之后就不再深究,谁知那暗中之人会不会是太子的后手?需知任何一个进入东宫的人都知道那一句至理名言:永远不要去探究太子的秘密,当一个乖巧的活人,或一个闭嘴的死人。
这时骚动已无法遮掩,前头总算是发现了不对。
正和薛茂卿交谈的萧见深发觉不对,一转脸就已看见那自后冒起的一片黑云。
就在他看向大火烧起的方向的时候,二楼的许多拥挤在一起的客人,同时间以隐蔽而询问的目光看向还坐在萧见深身后的薛茂卿。
薛茂卿眉头微微蹙着,手里照旧还端着一杯酒,似乎因为刚才喝的多了些,他的脸色已经升起了淡淡的酒红。他捏着杯子递到唇边,又抿了一小口,而后才对着那些看向自己的人摇了一下头。
这一下的动作极为细微,只像是人无知无觉时的一个小动作,但同时浮现在薛茂卿微勾唇角的一抹冷色却是不容置疑的。
只可惜等萧见深再转回头时,那抹冷色也已经消失无踪了。
这小小的交流只在一瞬,就好像一愣之后,二楼的客人才恢复正常人碰见火灾时惯常的惊慌失措:说本,跳舞的掉了披帛,弹琵琶的倒还记得自己的琵琶,只落了那面前整整一盘的银钱!只见这些人尖叫着拥挤着,什么也管不着,一股脑儿地从楼梯冲下了酒楼!
刹那间,八方楼便如狂风过境一地狼藉,楼梯上的拥挤与推攘还未结束,二楼就已经只剩下萧见深与薛茂卿二人。
萧见深转脸对薛茂卿说:“酒楼着火,贤弟还在等什么?”
薛茂卿似已微醺,听见萧见深这样说,他笑了一笑,半天才反问:“那萧兄又为何不走?”
萧见深看着薛茂卿,薛茂卿亦直视对方。
顷刻,萧见深一振袖推开栏杆上的窗子,屋外光线顿时直射入内。
薛茂卿听得外头的声音有些奇怪,侧脸一看,就见有一伙京中士卒远远的就拿着云梯飞快从街角奔来,如果只是这样也便罢了,但见这一伙士卒中还有数个力士,这些力士袒胸露乳,一人挟着一个木工模样的家伙,这些目光被人夹在腋下,一面频频抬头看着酒楼二楼的位置,一面飞快地在士卒抬着的云梯上或锯或镶地动作着。
等那些人到了酒楼之下,一应事情已经完备,云梯从普通木制版本变成了披黄绸嵌金玉的豪华御用版本,接着直架而上,升到了萧见深和薛茂卿所在位置的二楼之前。
薛茂卿:“……”
萧见深说:“贤弟先请。”
如此装逼……薛茂卿这才收起了脸上的复杂与木然之态,他缓缓笑道:“太子乃国之储贰,不敢让太子留下……”
“此刻不谈身份,只论长幼。”萧见深说。
薛茂卿便再无话,片刻果然先行一步,弯腰出了栏杆,顺楼梯拾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