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常侍曰:东水夫人香氏在殿外。
“天胜皇帝曰:宣觐见。
“香昌跪御前, 三叩头, 曰:臣妇乞见天颜。素闻陛下议论通明。
“天胜皇帝冠冕的垂毓晃荡,曰:香夫人平身, 请抬头白。
“香昌跪曰:臣妇千里上京, 一为请命,二为诉冤。臣心惶恐, 恐有碍天听, 不敢起身。
“天胜皇帝站, 手抚龙椅,曰:香夫人,请抬头白。
“香昌抬头, 双膝仍跪,曰:臣妇陋颜,恐惊圣驾。
“天胜皇帝后跌龙椅中,伸手曰:香……
“香昌曰:陛下贞心通明,为黎民计,臣妇虽鄙薄之言,望乞一闻。
“天胜皇帝曰:香……香夫人请讲,朕洗耳恭听。”
陶清风还没背到最激烈的地方,钟玉皎已经目瞪口呆地打断了他:“你,你,真的……连他们的动作描写都背了?”
钟玉皎整个人都惊呆了,陶清风背得和原台词稿差不多,只有个别字句不一样,比如说剧本里简化的是“恳请一听”,陶清风背的是“望乞一闻”。好像还更文言化。
钟玉皎刚才心中的成见和刺意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她明白了陶清风不是在撒谎端着,而是在诚恳地说实话,他真的是个闲暇时间研究剧本,而且能全部背下来的,珍惜如大熊猫般的年轻演员。
想到这一层,钟玉皎看陶清风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从隐约不屑的敌意,变得异常慈祥,虽然表情还是很冷静,但是眼神里抑制不住熠熠发光,好像在看真的国宝大熊猫。钟玉皎回去的路上异常地热情活络,还很好心地请陶清风吃了个包子。
咀嚼着包子的陶清风,丝毫不知道刚才影后的心态发生过怎样的波澜,他以为那只是寻常的交流,和普通的展示。
开机时间到了,大家各就各位。陶清风的台词戏份在下午拍,早上要在朝堂上站着当背景板,拍香昌跪在丹墀下诉冤。
这段剧情很重要,所以连编剧孟小丹也来了。严澹还没有对她说陶清风的事情,所以孟小丹既不知道那天在书吧的刘敢辜语录体是陶清风默写出来的,也不知道严澹和陶清风已经熟识了。
陶清风他们早上站着当背景板,这种戏份,很多剧组是用文替来拍的。演员只需要站着拍几个近景,后期再抠图处理一下,远景和背影都可以交给替身。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尤其是那种三月电视剧拍摄组,有可能好几个导演同时开拍,演员无法分身对戏,只能依靠替身错位。
但在《归宁皇后》剧组,熊子安的手下,是不会出现这种状况的。他是业内很注重现场的导演,能不用替身就不用替身,用他的话来说——和替身对戏,算什么演戏——所以早晨的通告,陶清风、沙洲、刘琦回,都要老老实实站在人群里当背景板。看钟玉皎如何在龙椅下哭诉,傅音又如何揣摩圣心地又叹又劝,张风豪如何仰卧起坐般地站起来又跌回去,不时还吐个血、砸个砚台,摔个御笔……
戏剧效果非常突出。
刘琦回瞅着机器移位了,以为没有在拍他们站姿,就漫不经心地玩着头发。她转头看,陶清风还是站得那么笔直,一丝不苟的样子,简直让人以为他真的在上朝似的。她刚想去玩一下陶清风戴的长长假发,忽然间熊子安一道严厉的视线扫了过来,喝道:“琦琦,你干嘛呢。上头还有机器拍着的。”
吓得刘琦回赶紧原地立定,重新僵硬地站好。但是熊子安那声断喝,本来要讲下一句台词的钟玉皎被打断了。她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卡壳,只是,早上听到陶清风的台词后,她对比发现有几处和剧本上不一样,她还仔细揣摩了一下,发现居然比剧本上更有古雅的味道。她就不由自主记在了心里,被打断后,重新念时,就不由自主地念岔了……
“臣妇虽鄙薄之言,望乞一闻。”钟玉皎也把“恳请一听”念成了陶清风背的大兴史原始稿上的“望乞一闻。”听在熊子安耳朵里,以为是钟玉皎自己改台词了。这个台词虽然改的意思好像没错,但是不是太过书面化了一点?
然而听在孟小丹耳朵里,却是惊喜地对钟玉皎说:“钟老师,原来你看过《天胜本纪》原始文献啊。原文的确是‘望乞一闻’,我是考虑到观众们听台词的通顺程度,才改成‘恳请一听’的。您功课做得太认真了。”
钟玉皎又是一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念了陶清风早晨对她背的那句台词,她本身就是直率坦然的个性,不是自己的就完全不揽功,直接把陶清风卖了:“这是早晨陶清风背我台词时说的。”
熊子安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似的:“陶清风,背你台词,干嘛?”
钟玉皎继续把陶清风卖了个彻底:“他所有人的台词都能背。背的还是史料上的。”
虽然钟玉皎极力想维持淡定表情,但是闪闪发亮的眼神已经把她出卖了,仿佛在兜售大熊猫。
熊子安:……
孟小丹:……
陶清风非常认真地站在人群里,当好一个尽职尽责的背景板,就看到熊子安和孟小丹拨开人群走过来,两人的视线都盯在他身上,好像在审视某种珍惜动物。
因为片场嘈杂,人也多,刚才钟玉皎和熊子安他们说的话,这些大殿中间站位的演员们,都没听到。眼下看着他们齐齐来找陶清风的模样,以为是通告顺序有所调整。却不知是熊子安和孟小丹宁愿先匀半小时,也要把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消息先证实了。
钟玉皎不是个拿这种事来开玩笑整人的前辈,她说陶清风全背得,那就是陶清风的确令她相信是的。但这真的太夸张了。熊子安执导那么多年,顶多见过最拔尖刻苦的绝对主演,把全剧本背下来的情况——那还是因为,基本上主演的戏份贯穿全剧,和所有人都分别有对手戏,不背也不行。可是像陶清风这样本职戏份只有十来分钟的,居然把那么多不属于他的台词,也没有对手戏的剧本全背了,他想干嘛?
熊子安想:也怪不得昨天晚上,自己提醒陶清风,好好把今天这段绕舌头的文言背熟,陶清风会是那种轻松的表情了。当时熊子安只是觉得他过于自信,还暗自摇头……
至于孟小丹好奇的是,陶清风背的是原始文献?难道他看了剧本之后,还去找《天胜本纪》这些史料来看吗?虽然天胜和香昌的史料好找,百度最前面几条,就是历史粉做的翔实完备又由浅入深的科普长贴,许多有名的段落也附带着翻译娓娓道来,花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大体通读完重要段落了。但要一句一句地,把史料和剧本上不一样的,换过来,再背下来,这是什么诉求?孟小丹也是目瞪口呆。
熊子安瞥着陶清风,猝不及防地问他:“香昌在说完‘身虽未得男儿列,丹心更比男儿烈’之后,刘敢辜是如何站出来请命的?”
熊子安是眼睛直视陶清风,面对着他问的,陶清风当然会意是在问自己,以为是导演稀松平常的考验。昨天导演要自己好好背台词,今天来检查,陶清风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吧,想也不想就回答道:
“威远将军单膝跪,甲片响,曰:男儿长恨愧吴钩。收取西南边疆州。请陛下准臣为先锋,与御史大人同路,台捕巡按,某取南戎。”
沙洲本来就伸长了脖子,关于刘敢辜的台词,他以为熊子安是在问自己,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熊子安离自己还有几米,也不看自己,却在看着陶清风。
沙洲正在紧张地想,跟在香昌那句宁为玉碎的话后面,该是哪一句——还没捋顺,就听到陶清风清晰明了的,把属于刘敢辜的台词,连着动作描述,都给背出来了。沙洲差点重心不稳往旁边滑下去。
熊子安和孟小丹交换了一个又惊又喜、又意味深长的眼神。
孟小丹对着熊子安言简意赅:“两处。是的。”周围人都没听懂。
熊子安却听懂了,这是在说,陶清风的台词,和剧本上有两处不一样,的确是原始材料上面的。
熊子安立刻走到沙洲面前,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很果断地说:“沙洲,把刚才的台词也背一遍。”
这段台词,昨天沙洲就反复琢磨,倒背如流的,他想也没想立刻按照自己的记忆道:“有道是:男儿长恨愧吴钩。收取西南边疆州。请陛下准臣为先锋,与张大人同路,张大人负责捉拿巡抚,本将负责直取南戎首府。”
陶清风背的是“御史大人”,但孟小丹为了简约效果,根本没有写过那个一句台词带过,天胜皇帝派下去行驶正义的高官是什么职务,只是笼统写了个“张大人”。陶清风称呼他为“台”,自称是“某”,这都是文言用法,孟小丹为了观众听得懂,都改过了。所以沙洲背的是“张大人负责”“本将负责”等现代表达。
孟小丹低声凑在熊子安耳边把这些都说了。熊子安边听边抿嘴,最后竟然和孟小丹一起笑起来,是那种欣喜又带着稀罕的笑,边笑边看着陶清风:他们把陶清风认为是一个,看了剧本,先去翻史料,还把改过的地方替回原文,然后再全文背下来的,虽然刻苦认真到不可思议程度,又透着一股天真气的,让他们刮目相看到目瞪口呆,褒义的“奇葩”演员。
孟小丹从前一直怀疑宣发方里,有人配合陶清风搞事情,但是此刻她改主意了。宣发方的历史粉再狂热变态,总没那种能力,让陶清风把剧本全背下来而且还替换成原文——就算那个隐藏搞事者的脑子有病,陶清风总不可能跟着脑子有病,答应这样奇葩诡异的要求吧。除非——只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孟小丹心中震惊地接受了这个排除所有可能性,唯一合逻辑的解释:
陶清风自己就是那个,狂热的历史粉。虽然这和他从前的人设实在太不一样了,不过这几次陶清风的微博画风,也隐隐透露出这种天差地别。孟小丹深深觉得:现在的年轻演员,真是不得了,身怀绝技藏而不露,说当学霸就当学霸,保不准那天就让人大吃一惊了。
孟小丹心想,陶清风这个性,说不定会讨自己那位历史系的师兄,严澹的喜欢。过几天顾问团来的时候,那里面几个坚持增加更多历史细节的老学究,也会多看他几眼吧。
虽然孟小丹没有看出这样做,除了寥寥专家肯定之外,有任何功利的地方——她其实觉得,就是因为这样做,不可能直接获得任何好处,要不是今天钟玉皎不慎背岔,熊子安兴起问一句,根本不会有人知道,陶清风这样做自然谈不上任何功利动机,这也是孟小丹认定他就是那种狂热历史粉的理由。
但是效果……好像比功利动力带来的要更好些。孟小丹观察着,熊子安看陶清风眼神,那简直像是老中医挖到了上好的野山参,采珠人瞧见了千年的大蚌壳,整个人眼眶都湿润了,就差上前以同志握手的劲头,猛烈地握着陶清风的手上下摇晃——好歹他还记得陶清风的双手没恢复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