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低微菲薄的俸禄不可与演员高昂的片酬相比,但是陶清风心想,某些地方也有共通之处:钟玉皎片酬本来不低,但是签约拍摄周期不能随意加改。她多拍几条是拿不到更多片酬的,相反还可能冒着拖慢进度的风险——每天的通告是固定的,如果今天完不成,只能牺牲更多的休息时间来加班,且没有额外的加班补偿。
陶清风看着她,心想:演员这行业里……也存在着,这样的人。
那一条终于过了。轮到陶清风上场,他换好戏服,这场戏广积王子穿的是官服,腰带上还有一条小小的鱼。广积王子在叛军势力里做个小官,一直在寻找兄长的下落,鉴于这放在成片中是他第一次出场,特意用正面的机位,由模糊变清晰,拍摄他徐徐走来的步伐。
这一幕里,陶清风有两句台词。第一句是举起手里的铜符,对叛军们说:“亭长通管乡坊三司,都退下。”
第二句是扶起香昌的手,说:“贵人无事?请跟在下离开这里。”
陶清风走到场中,开始表演。
念第一句的时候,陶清风被熊子安喊停了,导演说:“陶清,你的声音太软了,要强硬一点,才震慑得了那些兵油子。”
哪怕后期有配音,他的口型和脸部表情息息相关,气息不对也不行。何况熊子安还期望后期能尽量演员自己配音。
陶清风便按照导演的要求,表现得凶一点,声线也提了一些。但是又被导演喊停了。陶清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导演也在思考违和感,陶清风的表演是按照剧本上面来的,却总觉得哪里没到位。
陶清风受到了刚才钟玉皎大胆要求的启发,主动坦言对导演说:“广积王子当亭长也不到三个月,他其实是个读书的,年纪又小。我还觉得第一次喊的时候太镇定了。”
熊子安似乎捕捉到什么线头,半信半疑:“那你再来一条?”
饰演叛军路人甲乙丙丁的重新摆好位置,陶清风重新举起铜符,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涨红了脸,鼓起勇气般喊:“亭长通管,通管三司,都退下。”他在通管那里加了个停顿和重复,有那么一点点色厉内荏的意味。
熊子安咂摸着,好像有点味道了,但还是哪里不太对。似乎有些……过了。
熊子安看钟玉皎和刘琦回都等在旁边,特别是刘琦回被折腾得可怜兮兮的,调整了一下顺序,跟他们商量:“这样吧,先拍扶皇后的那一条。然后你们就能回去休息了。我和陶清再来慢慢琢磨这条。”
刘琦回满怀感激地看了导演一眼。钟玉皎四下看了看机位,在场上站好准备拍。
陶清风念那句“贵人无事?请跟在下离开这里。”,伸出手的时机,是按照自己的理解,等“请跟”念完之后,才伸出手去,本来他要扶的是钟玉皎的肩膀。可是没想到钟玉皎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手掌搁在了陶清风的手上。
陶清风对这种临时变动没反应过来。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女子不但穿着可以暴露,而且和男子之间笑闹玩耍,甚至肢体接触,也不会被扣上名节有亏的帽子。但陶清风潜意识里仍然不习惯被女子搭住手掌,所以愕然地愣了一下。
在导演“停”的喊声中,陶清风听到钟玉皎小声对他说了句:
“香昌手心有茧。”
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陶清风稍微一想,就理解了钟玉皎的潜台词:归宁皇后手上有茧,把掌心放在广积王子手中时,广积王子就能顺理成章地表现出剧本上要求的“隐隐猜测的怀疑”,这是一个具体的启发点。
之前陶清风总是无法很好地把“怀疑”的眼神插入场景中,因为剧本说明太过于笼统。副导演给他指点的“她们气质显贵,所以怀疑”的解释,虽然符合剧本,但是陶清风依然不知是该在刚出场,远望着香昌她们时就怀疑,还是在驱赶完叛军后才开始怀疑。
这种不确定,也造成了他一开始那两条,他和导演都觉得哪里不对劲的原因。
钟玉皎这一小小的改动,并不是特意帮陶清风。她把被扶起肩膀,改为主动把掌心搭上陶清风伸过来的手掌,就从被动的“被帮助”立场,变成了主动的“接受帮助”,更符合香昌的人设特点。她本意是为了自己,顺带给陶清风拨云见月。
这种大巧不工的敏锐直觉,是一个演员的“灵气”所在,陶清风在理解了这种意图后,由衷地觉得佩服。
导演也默认了钟玉皎的这一小小改动,让他们重来一次。
陶清风这回也把心理变化的脉络梳理得更通透了:在扶起香昌之前,他的眼神里只该有关切和赞赏:既是为她们气质出众,也是为被叛军言语刺激也不动声色的镇定。但是在香昌搭住他的手心的那一刻,脸上需要浮现出一丝愕然。
他把握得非常好,甚至没有怎么刻意演,只升起男女大防的那层心思都够用了。观众也会理解成他感受到香昌手心里的茧印而浮现的愕然。
钟玉皎也挺意外,陶清风不但快速理解了她的意思,而且竟然在第二次试戏的时候,就“接住了戏”。这在年轻一辈演员中,着实算是聪明的了。
钟玉皎知道自己的毛病,很多时候急躁,不愿多说,在“加戏”改动时,只言简意赅提一句细节,希望对方能自己体会到。默契出来的效果才会最好。毕竟她不是导演,不该由她来讲戏。
但是和现在这些流量们搭戏,钟玉皎是越来越觉得累了。好些个小花小生,自己不好好琢磨角色,也不明白她的意图所在。
哪怕是刘琦回——谢天谢地,虽然钟玉皎陪她耗了几个小时,到底流量小花在试四五次之后,还是能顺利演出来。虽然钟玉皎给她提醒的,诸如“拨头发垂一缕在耳边”(潜台词是遮住耳洞免得暴露女儿身),诸如“拿行牒时翘起小指”(潜台词是体现郡主的养尊处优),刘琦回刚听到时,都一脸懵逼,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这样处理。
所以陶清风能这么快领悟她“香昌手心有茧”,并演好怀疑的表情,钟玉皎觉得非常省心。
第25章 认可度与使命感
“卡!”这一条熊子安左看右看,觉得陶清风表演到位了,但是同框里——
“琦琦,你的表情,再来一条。郡主是舞勺之年,面对广积王这样的青年才俊,又温和有礼,还帮你们解了围,应该——”
“花痴一点吗?”刘琦回苦中作乐,开了个小玩笑。
熊子安说:“什么花痴,这叫‘好逑’——反正你现在也不知道他是你名义上的叔叔。但,不能夸张,不是偶像剧那种套路。”
刘琦回撇撇嘴,她之前表演时,带了偶像剧里一些习惯。比如第一次出场时像小鸟似的围着归宁皇后叽叽喳喳撒娇——被熊子安毫不留情地批了。不过几场狠狠打磨下来,她现在基本上心静了,不会刻意犯那种蠢了。
这一条拍摄的时候,刘琦回便拿捏着神态变化,以小姑娘式的好奇地望向广积王子。陶清风心中想,依照广积王子的多礼,不该视若无睹的。
那么该以怎样的眼神去看小姑娘呢?陶清风不由得想到了当年游街时被注目的情景,头稍微侧过,温柔得体的眼神,看了节义郡主一眼。
刘琦回毫无反应——或者说等她反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钟玉皎和熊子安几乎同步地说,“接住啊。”
那个接住指的是接戏,陶清风加了一个眼神过来,刘琦回应该怎么接,取决于她对剧本人物的理解。
刘琦回思考着:“导演,钟老师,陶老师,我再来一次。”她其实并不是很清楚,该怎样去接这个眼神。
熊子安提醒她:“郗鹿,从小在宣府长大,没见过多少读书的男子。”
钟玉皎依然吝啬言语:“衣服是旧的。”
刘琦回大致理解熊子安导演的说明,郗鹿从小见的都是宣府民族里的粗犷男子,头一次见广积王子这样文质彬彬的俊美少年,应该表现得应该青涩些,可是具体该如何表现,她还要再想。但她又听不懂钟玉皎的提醒了,其实钟玉皎是想让她意识到,伪装进城穿的衣服很破旧,在面对英俊男子注视时,郡主内心应该有一种害羞并惭愧的情绪。如果钟玉皎来处理这一段,她想着可能要悄悄把手往后背,遮住袖子上的破洞。
陶清风第一次被人叫做老师,感觉还不坏。他深受三人行有我师焉的影响,觉得应该分享一些经验。当年探花及第、御马游街,街上人山人海,少不了很多待字闺中的少女——不看小姑娘时,她们可劲儿地盯着陶清风看。当陶清风去认真注意谁时,她们马上就害羞低头,移开视线了。
所以陶清风对刘琦回说:“演害羞,就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