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站在书房外头的游廊上,见礞哥儿咕噜噜的滚进了书房里头,亦是觉得好笑。忙过来看时,姐弟两个一个捂嘴笑,一个瞪着眼睛质问,只觉好顽得很。看着姐弟两个样儿,微一摇头,林如海再抬头展眼看时,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林礞回身看了林如海一眼,满面委屈道:“姐姐作弄人,怎么爹爹也来笑我。”
林如海却抚掌笑道:“为父可不是在笑你,你且好好看一看你姐姐这书房,亏得你母亲还说你姐姐癖性喜洁,她用的东西必我们父子二人都讲究一二分。你看这屋子可像个癖性喜洁之人的书房?”
林礞方回头环视黛玉书房,只见两架子籍东倒西歪,地上翻开的书籍七零八落,籍堆得险些成了小山,椅子上也叠着好几本书。
林礞一见书房这样子,就知黛玉在寻什么书呢,剩下的几架书籍尚归置得齐整,只怕也是因为黛玉没来得及翻。因而林礞也将黛玉害自己摔跤之事抛到脑后了,指着黛玉笑道:“姐姐,人人都说你聪慧,你怎么竟连晒书在六月里最好都忘记了?这不过四月,倒晒开了,却不知姐姐晒书又怎么不晒到院子里头?我竟是头一回见着在的。”
黛玉听了这话,再回身看了自己书房一眼,也觉臊了,食指尖把林礞的小鼻子一点道:“偏你这么多话。”又让开一侧,见书房里头险些没有立足之地了,些许脸红的对林如海说:“父亲怎么来了,父亲快些请进。”
林如海笑道:“玉儿一大早在忙什么?我竟不知道往哪里进了。”幸而他身高腿长,抱着林礞跨进书房,放到尚未被翻乱的几架书架前,如今黛玉书房只那一片有些许空地上可以站人。林礞站到地上之后,见着黛玉忙得鼻尖出汗,钗环也歪了,仍自觉着好笑。抿嘴轻笑不止,又得了黛玉一个白眼。
黛玉不去理林礞,只对林如海说:“回父亲的话,以前在扬州时,听先生说过一本叫《四海异志录》的许多各地奇谭志怪传说,玉儿一时想起,今日寻来看看。却还没找着,父亲和礞哥儿倒来了。”
林如海笑问:“你寻它来做甚么?”林如海并非顽固不化之人,并不拘着儿女,不让看杂书。他之深信父母、师长引导好了,并不会因为几本杂书就移了性情,且杂书亦有可取之处,只取其精华就是。因而听了黛玉寻这样的志怪之书,并不责备。
黛玉蹙眉说:“以前先生授课间隙,曾说过一个故事:西域曾有一地名曰死亡谷,不但人迹罕至,连飞禽走兽入之则癫狂而死,后来那里便渐渐无人涉足,玉儿突然想起此事来,不知真假,因而欲寻《四海异志录》来看看。”
林礞听了,背了手,故作深沉道:“我道什么正紧奇书上的金玉良言,原来竟是这个。若是将来再碰到刘先生时,我必告你一状。拜得如此名师,不好生做学问,竟信这些不着边际的志怪传说。”说到这里,自己却憋不住笑了出来。
林如海却对一双儿女玩笑视而不见,听了黛玉的话,直愣在一旁。半日,林如海方对黛玉到:“玉儿,你何故找这样的书?”
黛玉眨眨眼睛,笑道:“如今我廊上那只鹦鹉呱噪得很,我想它怎么莫名变得暴躁了,难道是吃了死亡谷的花草不成?”黛玉书房前的廊上有只鹦鹉,最是伶俐,若是有人来访时,那鹦鹉必是报信。偶尔还学黛玉的口气念一二句诗。不知今日林如海父子来,那鹦鹉怎生偏不着声了。黛玉此刻如此说,自是拿鹦鹉笑弟弟呱噪呢。林礞听了也明白姐姐的机锋,嘟着嘴没说话。
黛玉原本是寻房里头光线不够敞亮。要开门时,恰巧林礞在书房外偷听,林礞倚在门上,房门猛然一开,林礞失了重心,倒害得礞哥儿摔了进来。
黛玉不提鹦鹉倒罢了,一提鹦鹉,礞哥儿才想起来,今日姐姐廊上鹦鹉怎么不报信了?因而轻哼了一声,有些抱怨的看着黛玉。黛玉看礞哥儿小表情,倒越发乐了。
林如海听了“吃了死亡谷的花草”变得暴躁的话,想着前不久太子监考时突发脾气,忽觉两件事不知是否有联系?林如海和黛玉不同,他如今位高权重,结交官员极多,也听一直在京中任职的几位大人说过:太子以前性情并不如此,是着几年才性情大变的,这一二年越发暴躁易怒了。众人皆说太子感到了五皇子的威胁,心中发急,才变了性情。如今印着黛玉这话,林如海却狐疑起来,太子之变有无可能亦是外力所致呢?林如海口上不言,却留了心。
若是换作其他人,黛玉这么提一句,只怕也不会引起注意。但黛玉五岁时,梦呓就数次皆是提醒林如海几件大事,林如海因而识破甄家和贾家的奸计。后黛玉和自己一起算计甄应嘉,也是算无遗策,林如海对黛玉不经意的一句话,倒是重视得很。
黛玉原本有了太子中毒的怀疑,想先行翻出《四海异志录》,寻些佐证,再悄悄告诉林如海。谁知今日林如海和礞哥儿说去庄上逛逛,偏又没去,又来问黛玉寻什么。黛玉如实相告后,只见林如海神色凝重,黛玉便知此事已经引起了父亲疑心。黛玉心想:如此也好,倒不用刻意告诉了。因而笑问:“父亲和礞哥儿不是要去庄子上逛吗?怎么又到这里来了,你们去是不是?”
林如海回过神来道:“礞哥儿原是来寻你一起,不想你这一会子,竟将好好个书房折腾成这样子。”
黛玉甜甜一笑道:“既如此,父亲等我会子。”黛玉回房换了男童衣衫,又嘱咐雪雁将书房归置一番,便同林如海、林礞前去郊游。
黛玉已经八岁,虽然作了男童打扮,到底不好抛头露面,不过坐在马车上,透过车窗往外一观,倒也强过每日只逛自家院子。
今年虽是遭了春汛,不过是南边儿几省遭灾。京城并无大江大河,因着雨水好,庄稼倒是长得几好。到了庄上,黛玉透过车窗望去,入眼一篇青绿,风吹麦浪,拂过层层绿波,倒是一番美景。
林如海亦见了景色好,进了庄子之后,寻了一块极大的田畦,嘱咐庄头让里头劳作的汉子暂且出去,妇人愿去愿留自便。常言礼不下庶人,有些田间劳作妇人怕冲撞贵人,亦是出去了,也有几家舍不得庄稼,未曾出去的。
庄头来禀都打理好了,林如海方引黛玉下了车,带着一双儿女进了田庄里头。黛玉绣鞋踩在田埂之上,呼吸撞上空气,摊开两手,迎着暮春春风入怀,只觉心旷神怡。前世她住在潇湘馆里头,不过大观园里头逛逛,沁芳闸外头是怎生景色都不知晓,何曾想过见一见外头田庄模样?因而她越发珍惜当下生活。
因黛玉今生每日清晨都在自己院子逛好几圈,并非一般出则车轿,入则坐着做女红的一般千金小姐,倒是逛了大半个时辰不觉累,反而林礞先喊累了。
林礞本比黛玉小着一岁多,又在三岁时大病一场,后来林家阖家皆生怕他累着了,皆不让他使力,因而他步行走道反而不如黛玉了。黛玉见自己眼泪少了,又时常锻炼之后,果然已经不像前世体弱。心想礞哥儿虽然重病一次,也养了三年多了,如今倒激他一激,也让他将身子养起来,将来林家才有望。因而笑道:“礞哥儿你看你瘦的,才走几步路便走不动了?要我说,你也该好生练习些骑射强身健体才是,便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以读书上进为要,也不可太过体弱。”
林礞亦是个上进的孩子,倒不禁黛玉激,反驳道:“姐姐莫要小瞧我,我今日必比你走得远。”姐弟两个打起赌来,谁也不肯相让,加之庄子上果然风光极好,空气清新,林如海亦觉难得逍遥,父子三个倒是逛得有些晚了。
待得林如海见落日西下时,才笑说再不回去,可要宵禁了,今日你姐弟两个住庄子上不成?姐弟两个还未分出胜负,但见果然天色不早,方出了庄子,上了马车,林如海又嘱咐林大去赏了庄头一把钱,让他分给今日被耽搁劳作的农户,方登车回家。
谁知今日不巧得很,车行一半,偏又卡了车辙,修了半日,赶回城门时,城门卫正在传令关城门,一面另一队士兵过来,正在换防。林大加了两鞭子,将将赶上宵禁前,最后一个进了城。林家马车甫一进城,城门便关闭了。
林家马车所行不远,黛玉依稀听得身后有声响,心想怎么城门还没关好,回头看时,却是另一辆马车也驶进来。黛玉原本不以为意,心道将将宵禁时分,多通融会子也没什么,因而不以为意。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自家马车在路上坏了之后,耽搁了好一阵子,这许久时间,并无一辆车超过自家马车。换言之,若是有马车在自家马车前头,早就应该进城了。自家马车修好之后,一路快马加鞭的赶路,若是也有马车在自家马车身后赶路,怎么自己坐在车上数次回头看,空旷管道皆是空无一物,且无一点声响?
如果这辆车离自家车远,自己回头倒有可能看不见又听不见声响。但是自家马车速度极快,身后这辆马车若是要赶上自家马车时,速度只怕要比自家马车更快一倍,这样的速度,这车不会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自家马车后头两射之远,而自己先时回头并没看见。这辆车自己先时没看见,又只在自家马车后头仅这一会子就赶上来了。唯一的解释是:这辆车早就到了城门外,故意等着宵禁时候,城门换防的时候才进来的。
第26章 马车
黛玉轻轻拉了拉林如海的袖子说:“父亲,咱们后面那辆马车, 似乎不大对头。”
林如海听了, 透过车窗回看, 果见身后一辆乌篷马车不疾不徐的驶来, 和一般民用马车没什么不同。林如海看了一眼,不解的问黛玉道:“,不过一辆普通民车罢了, 能有什么问题?”
黛玉低声说:“咱们路上耽搁了,前面的马车都进了城, 一路回城身后并无车辆, 这辆马车倒像凭空生出一般。”
林如海听了果觉不寻常, 有些讶异,又有些佩服的看着自家女儿,心中不禁生出一股遗憾:得女如此,到底束于闺阁, 天高海阔,世人却不能容她大展宏图。林如海略一沉吟, 低声对林大说:“让后面的马车先过去。”
林大依言驾车驶往街道一边, 让出一条路来。
那乌篷马车驶过林家马车时,林如海和黛玉皆透过车窗看向那马车。只见乌篷马车上的车夫戴一顶毡帽,压低了帽檐, 又兼天色已黑,透过街边几家茶楼酒肆透出的灯光并不看请车夫相貌。其他却并无异处,不过一辆普通民车罢了。
却说林家身后那马车的车夫好容易遇到换班, 混进了城,却不想面前就是一辆华丽的官家马车。京城里头,王公贵族遍地,那车夫正想:进城之后,只怕越发要步步留心,莫要引人起疑。因而缓缓跟在林家马车后头,那车夫原欲让前面官家马车先行走远,却不想那马车却停在了街边。
后面马车的车夫原以为官家马车停下,许是贵人要下车进某家酒楼?只得装作无事人一般驶过,一面留心那官家马车。那官家马车停到街边,却又不见车中有人下来,那车夫便留了意,边向前缓缓行过时,边向停在路边的华丽马车多看了一眼。
也亏得这一眼,乌篷马车的车夫只觉官家马车的车夫眼熟,定睛一看时,那车夫忍不住小声惊呼了一声:“林叔!”许是怕被人发现,那车夫又掩了口。
那车夫声音极轻,林大听了觉得有些耳熟,又想不起来,只在马车上一僵。林如海听了却一呆,轻声道:“那车上是否乃是李罕?”
原来这辆神秘乌篷马车上的车夫正是李罕。林如海坐在车上,李罕自见不着他,却认出了赶车的林大。李罕想不到车上竟是自家老爷,又惊又喜,忙轻声向林如海请了安,又说路上不便,且寻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说。
原来李罕此次进京,竟是护送江南守备柳芾柳将军进京。柳芾是理国公柳彪之后,现袭一等子柳芳的族弟,其膝下有一独子名叫柳湘莲。
如今江南海盐供应占了全国泰半的比重,加之今年江南遭了春汛,海盐产量下降,故而盐价有走高趋势。江南一省虽然在林如海离职之前重修了河海堤坝,庄稼并未受损。但因春雨过密,今年几大盐场晒盐却受了影响,产量有些下降。
去岁甄应嘉因蚕茧一事被林如海坑了十几万两,供应甄贵妃索取越发难以为继,因而甄应嘉起了贩卖私盐的心思。若要私盐出省,少不得要守城官兵配合,因而甄应嘉试图拉拢柳芾。谁知柳芾倒是个正直的,不但不为钱帛所动,反而一状告到了江南巡抚孙瑜处。
柳芾原想着江南一地,巡抚不但官职最高,还有参奏之责,可直达圣听,因而带着甄应嘉的密信前去求见孙瑜。柳芾哪里知道孙瑜的以前夫人曾是甄贵妃身边的宫女,这一状没有告倒甄应嘉,反而羊入虎口。
那孙瑜静静听了柳芾说完,收了柳芾带来的的甄应嘉写给他的密信,面露气愤之色,愤然说定然参甄应嘉一本。又让柳芾稍作片刻,自己却出传人端茶来。幸得柳芾武功高强,耳聪目辨,隐隐听得孙瑜回书房时,外头尚有许多故意放轻了的脚步声。
柳芾情知不好,接过孙瑜端来的茶,劈头盖脸泼在孙瑜脸上,又去抢那封甄应嘉写给自己的密信。谁知孙瑜出去一趟,竟是先将密信藏妥了。却因着片刻的耽搁,柳芾没有第一时间夺门而逃,又兼孙瑜府上竟然请了几个武艺不弱的江湖人,柳芾院落道路又不熟,竟是吃了大亏。逃出巡抚官邸时,已是受了伤,后被李罕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