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怎么是好呢,许砚在心里想了想, 又幽幽说:“这么瞧来, 也只能我每日抽些时间出来往你铺子上去了。”总不好再找个借口, 叫她往自己府上去, 显得居心不良一样。既然说出来的是为解闷,那往她铺子上去,也算是给自己寻乐子吧。小白不作美, 他就自个儿降降身份,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苏一想着却是, 他的日子竟乏味到这样了?连叫那些人瞧也不在意了?这得是多无趣才能如此啊。原她不过一时无心,就对他生活产生了这么大影响?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想了想说:“咱们铺子还不比憩闲苑好呢, 也要叫人当猴儿一样看。王爷若是实在无趣,多往城中好友家串串门子。或着门上有清客,拉了一处下棋谈天,也都使得。”
搁以前,这些也都是他常做的。可这会儿总觉得少了那么些趣味, 到底还是想往她铺子上去。许砚一面抬脚出寺庙侧门,一面说:“往你们铺子上去,还能帮你师父多赚些银两,也算是功德一桩了。下棋论诗谈古的,早也腻味了,不比这个新鲜。我瞧你这意思,是不想我上门去?”
这可不敢,苏一跟着她出侧门,“您想来谁敢拦呢?我是怕您老往咱们铺子上来,跌了身份。您不比咱们,咱们成天都在这街集人群里混迹,最是上不得台面儿的。您要是真想来,我日日沏了新茶等您。”
许砚这下瞧着才是满意的,也便算是定下了这事儿。此外没有更多要紧的话,不过都是东拉西扯些闲话来说。王爷倒还记得她那个师兄王石青,问她,“出了王府后如何了?”
这事儿也算段故事了,苏一向来在王爷面前搂不住话,这会儿也便有一说一,道:“原来爷爷和师伯商量了,要留了他下来,让他赘到我家。他虽是瞧着不错,样貌不差还做得一手好菜,但我想着没摸透他这人的品性,不能胡乱定下,就说先叫他留下,旁的以后再说。”
许砚听到这眉心跳了跳,不等她说完就问:“他留下了?”
“他留下倒也好了。”苏一语气万分惋惜,“师伯不愿麻烦咱们,夜里偷偷跑了。他偏钻牛角尖儿,要去找他,怕他一个人在外没有日子过。这天下之大,往哪里找去呢?说了他也不听,悄没声儿也跟着跑了。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还回不回来。”
听她说没留下不自禁松了口气,可听下后头的又蹙了起来,许砚眉梢轻抬,继续问她:“你希望他回来?”
“自然是希望的。”苏一只顾跟着他走,也未往他脸上瞧,嘴上仍是实诚地说:“您是不知道他做得菜有多好吃,吃一顿就想吃一辈子也不夸张。他要是留在我家,我和爷爷的一日三餐就有着落了。”说完仍是一脸的惋惜。
许砚清了清嗓子,原是叫吃的收买了,便问她:“比王府的菜还好吃?”
苏一想了想,她好像是吃过王府上的菜。除夕夜那一晚,她跟王爷一块儿吃的。若对比起王爷的菜来,那便不是一个等级的了。王府里有的东西,他们没有。还有那般费时费力的做法,寻常人都不会那么做。不过是填饱肚子,还细揪别的么?因她摇摇头,说:“自然是比不上王府的。”
这会儿便可以松口气了,他说:“那便好了。”
苏一不明白他接这话的意思,抬头瞧他,“这个好什么呢?”
许砚笑笑,“你爱吃,打明儿开始,我就让府上的小厮日日给你送去。一日三餐,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
这就是叫人受宠若惊了,苏一先是一愣,随即笑出来,“王爷您真爱说笑,咱们怎么能一日三餐吃您王府上的东西?还有咱们这样的小老百姓,怎么受得起您这种恩惠?”
许砚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自顾又想了想,说:“你晌午是在铺子上吃的,那便要做两份。一份给你爷爷送去,一份给你送去。你们铺子上是三个人,应准备三个人的饭菜,是不是?”
苏一笑也笑不出来了,有些目瞪口呆,声气弱弱,“王爷,您别拿民女开玩笑了。”
王爷能拿人开玩笑么?自然是不能的。他嘴上不与她再论些什么,自在心里记下。与她在岔口分了道儿,回到府上就唤了管家来张罗这事儿。饭食要与他每日间吃的一样,送到地方的时候不可凉了,要保着温度。再有,需得瞧着人把饭吃下才算完。
管家一一记下,转身便去安排。厨房里交代一通,又安排谁人送饭,要注意的也都细细交代清楚。少不得又在心里揣测,不知这苏家的姑娘到底有什么手段,将王爷拨得团团转,这会儿连饭都送上了。没人想得明白,不过也就是一通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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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家金银铺里“叮叮当当”声是常年不绝的,从门洞间传出来,散一里地的路程。
苏一步子轻快地回铺子,心头上雀跃,脚下轻盈,裙摆随风后扬。能与王爷见上一见,说些闲话她就很高兴了。可这种高兴又得藏在心核里,不能叫人知道。到了铺前,自收了那般情态,提裙摆跨门槛往铺子里去,嘴上带的仍是那句“师父我回来了”。
陶师傅应她一句,她便瞧见了交椅上坐着的沈曼柔。眉心一跳,她只当没看见,直直往自己的小桌边去。偏陶师傅来提醒她,说:“来找你的,打你走后就在这里了,等了不小时候。这会儿也要歇铺子了,你把人带走吧,有话路上说。都是住在镰刀湾,应同路才是。”
苏一本意不想跟她一块儿走,不知道她今天又找来是什么意思。昨儿就是说了一通闲话,今天难道还是来找她说闲话的?她不抬头,倒是沈曼柔去到了她的小桌边,小声开口道:“我跟姑娘一块儿回去罢。”
苏一轻吸了口气,没什么热络的样子。心里又想着,要不让她把话说了,估摸着还得缠她。她也是不喜磨叽的人,因冷冷道:“那就走吧,有什么事儿你路上说了便是,没必要几次三番过来堵我。”说罢起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转身往铺子外去了。
沈曼柔跟在她身后,习惯了步履平稳缓慢地走路,总是有些跟不上的。苏一瞧她费劲,便慢了些,回过身来站住,盯着她看,“就在这儿,你把话说了吧,说了咱们各走各的。你应该知道,我并不乐意见你。”
沈曼柔双手缠在身前搓了搓,往她面前走了两步,才慢声道:“当时我撵姑娘的爷爷出宅子,去草堂住了五六日,是我的不应该。虽说我是不知道那宅子是姑娘家的,但确也有错,错我认下了,只希望姑娘不要记恨。我来找姑娘,不过是心里有许多话,不知道找谁说去,实在难受,想跟姑娘说道说道。但又怕姑娘不爱听,才迟迟不知怎么开口。”
苏一听这话就有意思了,敢情这沈家三小姐不是来求她帮忙的,也不是有什么旁的要紧事,就是来跟她说闲话的。瞧她这副可怜的模样,也不知她要说些什么。苏一这会儿倒起了好奇心,自是默许了她可以跟着自己,转了身道:“你说吧。”
沈曼柔迈着步子跟上去,“姑娘愿意听我说话,那先听我致个歉。那时确实是我娇气了些,撵了太公出宅子,却也是因为当那宅子是自家的。我那时确实不知人情冷暖,并不拿你们这样的人当回事。想着是死是活,横竖都与我无关。但即便如此,我若是知道那宅子不是周家的,也定然不会撵了太公出去。我宁肯花些银子再置办一处,也不愿与你们赖皮这个,那是没脸没面儿的事。您原谅我这一宗,我心里就踏实了。”
苏一转头瞧她,“你倒实诚,这一宗先不提了,你说说旁的。”
旁的,其实也都是周家的。沈曼柔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苏一问:“安良和安心,一直与姑娘合不来,是他们的问题么?”
苏一这会儿乐意与她说话,便多说两句,自回问她一句,“你在周家也有些日子了,身上银钱花得也该不剩什么了,难道还没瞧出来他们的性情?”
看她抿唇不出声,想着她应是受出周家那几个的好坏了,嘴上继续说:“你若这会儿还没瞧出来,也不必再跟我说什么,我说不出你想要的好听话来。你若是瞧出什么来了,想叫我开解你,说说他们的好来,好让你继续糊涂下去,也不能。那两个就是周大娘养出来的臭虫,活着都不配。偏你瞧得上,白瞎了沈家三小姐的好身份。”
☆、送饭
叫苏一这么一说, 沈曼柔脸上一阵赧红。她就是怕旁人这般刀子似的话语,才不敢回娘家诉苦情,只自个儿在周家硬撑着, 毫无主意。这会儿听苏一这么说,仍觉得尊严受到了微微伤害。可这确实又是她自己当初犯的糊涂办的事儿,到底没话好驳, 半晌才低声道:“姑娘说得是。”
苏一想着她应该甩袖走掉才是,那才刚那话说得可不好听。但见她这会儿低眉顺眼的样子, 心里上来的脾气忽又自己下去了。她甩甩手, “你别摆出这副全天下都给你苦处的样子, 叫人看了难受。你在周家受了什么委屈, 说罢,我听着。不定能帮上什么,叫你心里好受些还是成的。”
沈曼柔抿抿唇, 她也确实是来跟苏一说这些的,但开篇儿问的却是:“安良真的不会变好了么?”
苏一乜她, 但凡是与她亲近些的人,她早就一拳头砸她脑袋上去了。这会儿是不能做什么, 她轻呼了口气, 道:“你若对周安良还抱有幻想,那还是猪油蒙了心,一辈子不得好来都是活该的。你当周安良这会儿为的什么不对你好了?还不是你没了银子没了娘家什么都没有了。你要是以为日子难过他才这样,那便是大错特错。他功成名就会对你好了?那更不能够。那样他尾巴撅到天上,更没你的日子过。你就说说吧, 这些日子他是怎么对你的。”
沈曼柔神情怏怏,把她拿了嫁妆里剩下的首饰置了宅子,撵了家丁丫鬟后的事细细与她说了一通。而多要强调的,便是每回她与周大娘和周安心生了矛盾,周安良都是叫她忍让。即便是周安心屡次三番拿她东西,也不能说一个不是。她心里怨气有的,噼噼啪啪说了许多,说到最后气恼浮了满脸,又生压着委屈。
苏一瞧她,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一面哽咽一面捏帕子擦眼泪一面还说:“我怎么办呢?这会儿没人听我说这些,没人心疼我可怜我,只有我一个人硬扛着罢了。他也没欺负我,就是不护着我。想我以前在娘家,什么时候受过人这些委屈。只要我娘呵一声儿,谁不吓得两腿筛糠?”
苏一也知道,她这会儿是顾着脸面不想回娘家诉苦。毕竟沈太守放了话的,不接济她过日子。女儿不是女儿,亲家不是亲家。她要是回去,就是打自己的脸。可来找她又有什么用,她又不能为她撑腰,这会儿也不说风凉话了,只好安慰她,“可怜见的,你也别哭了,叫人看着难受。你自己可想好了,往下要怎么?”
沈曼柔擦干眼泪,轻吸了下鼻子,“才刚成亲一个月,就和离么?怕招人笑话。”
“有什么怕人笑话不笑话的。”苏一直剌剌道:“和离比休妻哪个好?你瞧我都十八了,比你还大两岁,还没嫁出去,人人又都说我是悍妇,天天谁正眼瞧过我?我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也没掉块肉。用我师父的话说,自个儿活痛快了最是要紧,旁的管他什么呢。”
沈曼柔可做不到她这样,脸面还是不大全放得下的。她脸上踟蹰,苏一便瞧出来了。自然也不生劝她,说:“你且再受些日子罢,等受不住了再和离不迟。我瞧你不死了这颗心,还真不愿与他和离。你要是心里委屈没处诉的,到我这里来诉诉苦也能。只是我说不出周安良和周安心的好来,你若听不下去可就别来找我了。”
沈曼柔嘴上称谢,她这会儿怕就是需要个能听她说说话的人了。她还没想好往后到底要怎样,想着且先这么熬着罢。或等她那小姑子嫁出了,日子就变得不一样了呢?较真儿起来,她那婆婆周大娘,其实算不上难缠的。就是她那小姑,实在让人心里生堵,却又没有办法。
这么说着,苏一又想起一事儿来。她惯常就是爱把什么事都计较得清清楚楚的,自然问沈曼柔,“那宅子是你当了首饰买的,那契子在谁的手里?”
沈曼柔道:“当时我把首饰给了安良,是他拿去了当铺当的,后也是他买的宅子。那契子,自然是在他手里了。”
苏一结舌,不可思议地瞧她,“你真是太守家养出来的闺女?你们大户人家,不是打小就学治家的本事么?那么大的家业,可要费不少神,这些东西算计不清?再是争家产的,都是你们这种人家。没些手段,能争得什么?你倒好,什么都往人手里送,真不像那些人家养出来的闺女。”
沈曼柔脸又红了红,“我与她们不一样。”
“嗯,你是与她们不一样。”苏一点头,“但凡会算计些的,也不会嫁给周家这样的人家。”
沈曼柔脸更红了些,紫成猪肝色。这些东西她母亲确实平常也教的,可都是她自己没心思往上放。成日天的儿女情长,旁的不概不顾。十六年是糊涂活的,娇惯到大,动真格儿的过日子手段一个没有。要不是这会儿栽了跟头,仍是不知钱的好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