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儿说得突兀,瞧着她的样子,又是话里有话。舅子放下手里的酒壶,姑妈和大姨伸了头问:“怎么呢?”
苏一夹起一点儿鱼肉放嘴里,慢嚼着咽下去,“你们瞧我这一身伤,真当我是跟人打架呢?就算是跟人打架,我也不能叫人伤成这个样子。爷爷教的功夫,我不能丢爷爷的面子。说起来这会儿还心肝颤,这是王爷叫他侍卫给打的,险些儿小命也没了。话本子里说得是,这些权贵多专横,惹不得,否则不定哪一日就得赔上小命。这还不算什么,我为着感谢他替咱家出头要回房子,足足把家里的一百两金子花了个干净,几天几夜不睡觉铸了个方鼎给他。他却嫌土俗得很,扔墙角儿了。我就搁那想,你若是嫌弃的,还给我也成,我拿回来当了换银子,也不亏什么。这会儿倒好,什么也没有了,就赚了这一身伤。亏了亏?亏大了!”
舅子、姑妈和大姨都呆了神儿,嘴里嚼着鸡肉如同嚼蜡一般。瞧着苏一这个样子,这语气神色,哪里像是说谎的。自互看一眼,忽而强挤了笑容出来,“王爷打你作甚?”
苏一摇头自嘲般地笑,自去提了酒壶倒酒,自个儿吃了一杯,“王爷打你还要缘由?你们是不懂那些个人,不知他们的性情。好一日坏一日,那都是摸不准儿的。好了待你像儿子,坏了连孙子也不如。我是搁金银铺里干活儿的,这些人见多了。一句话送了命的,那都大有人在。”
苏一瞧了瞧眼前三个好似吃了苍蝇一般的脸部神色,心道目的达到了。又赶着气氛自顾叹了口气儿,低下头去吃饭。这一边儿吃呢,还一边儿不忘叹气。正叹在兴头上,忽听“啪”得一声,吓得屁股险些挪下了杌子。
这一筷子是苏太公拍的,拍完便坐直了身子,气得胡须儿直翘,恨恨道:“早知道这些人没哪个是真仁德,却没想到真能动起手来!我早也说过,这般大的恩情咱们垫了命也不够还的,但也不该是这么垫命的法子。这样也罢了,恩就算咱们还了。往后自是井河不犯河水,各过各日子。这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都是大鱼大肉的吃糊了性情!一一你那一百两金子,是不是叫陶老板垫着呢?赶明儿爷爷给他送过去,不该欠人家的,一分咱也不欠!”
苏一发怔,夹着米饭粒子往嘴里搁,心道她爷爷瞧着不像做戏,应是真信了。这会儿又是不能解释什么的,只好清了清嗓子,做直了身子顺话儿,“原不想告诉爷爷您的,您不怪我,我就安心了。”
“怪你什么?”苏太公又拿起筷子,“欠人家这么大恩情就是要还的,那一百两金子原就不是咱们辛苦赚来的,拿去报恩是最好的去处。只是爷爷瞧不得你叫王府侍卫打了,往后远着他们。”
苏一点头应声儿,这也是她的打算。本来就是不该越了身份和那些人称朋道友,这会儿又给人惹出了祸,自然远了才是最好的。
这番话说完,舅子又强着面色给苏太公斟了杯酒,自己是吃不下了。姑妈和大姨和互相瞧瞧,原还满心里算计两边儿不是一家的,要有纷争,这会儿是什么都没有了。心里头想着,且吃了这顿饭,明儿赶个大早起来,各回各家去吧,不必再在这里继续耽误功夫了。
苏一这会儿便不管他们想的什么了,只管叉了鸡鸭鱼肉往嘴里送。这么一桌子的菜,不吃可惜了。她今儿不过吃了两片烧饼,晌饭也没吃,肚子早瘪了,因填饱了肚子是正经。
这般吃法,不消一会儿就觉出了饱腹感,便有了闲心再与他们说话,问他们:“难为舅舅、姨妈、姑妈还惦记咱们,来照顾我爷爷这么些日子。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去?这会儿正是春耕的时候,不耽误家里的事儿么?”
三个人都讪讪地笑,赵姑妈出了声儿,“明儿就得走了,家里地里都要人,这阵子确实忙。”
舅子和大姨闻声附和,苏一又嘴上留了一阵,做足了面子。次日公鸡一打鸣,就听外头有动静,起了床一瞧,三人已经收拾好包裹了。苏一散发披一件厚衫儿,送他们到门外,“爷爷还没起呢,不等会子再走么?待会儿叫爷爷把舅舅、姑妈、姨妈这几日花的钱给你们,才好让你们走。”
“那没多少钱,也是咱们应该孝敬的。”赵姑妈开口,“灶房西南角儿上有些白菜红薯,都是咱们带来的。这时节地里也没收成,只能带些过冬前存下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咱们的一番心意。这会儿就回去了,不必叫我爹了,让他睡着吧。”
如此,苏一又往前送了送他们,便自个儿折身回来洗漱。
推门入了院子,苏太公已经起了床,正站在院子中的水井边儿打水。一脚搭在井口上,伸手撂了木桶下去,听得井下哗啦一声响。他见苏一进了院子,便问了句:“都送走了?”
“嗯。”苏一应声儿,“没什么可图的,自然就走了。”
苏太公往上拉吊绳儿,“谁家都有谁家的日子,没什么可怨怪。这几日在这里商量着要来照看我们,怎么照看云云。昨晚听了那话,心里没了盼头,自然也就要走了。”
“谁怨怪他们呢。”苏一进屋拿了脸盆子出来,“住这么几日,也花了不少银子,又带了些东西过来。虽是奔着别的来的,到底付出了些,又没要回去,也算是份心意了。”
苏太公把木桶里的水往盆子里倒,“你欠了陶家多少金子,整一百两么?待会儿我随你一道儿过去,把钱还上,不能拖欠人家的。”
苏一拿了巾栉子丢到盆里,“没欠多少,您但给我二十两也就够了。那话是说了叫他们死心的,没欠这么多。”
苏太公朝她看,这才回过味儿来,又问她:“那身上的伤呢?”
苏一挠头,这个不说也罢,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因囫囵苏太公一句,“您就当是与人打架的罢。”
她这般吞吐遮掩的,苏太公瞧了瞧她,还在心里认定了是叫王爷吩咐侍卫打的,便又嘱咐一句,“往后远着王府,听到没?”
苏一应他的话,让他给自己拧干巾栉子。她手上的伤才见好一些,碰水怕是又不好了,只好叫苏太公帮一下。苏太公拧干了巾栉子往她手里递,“这几日你不在家,好些媒婆上门给你说亲。说的都不差,算是过得去的人家。身家清白,日子够过的。我瞧着都不错,随意挑一个都使得。只是不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也要约了地点儿,两边儿远远瞧上一眼,看相得上相不上。”
作者有话要说: 请一定记住今天一一是怎么黑王爷的,因为,王爷迟早是会知道的~~~
今天先这样,太累了,主要是眼睛疼加头疼,明天争取多更,么么
最主要的,尽力不为了冲字数而水内容,咱们扎扎实实一步步来吧
最后感谢扔地雷的土豪 墙角一枝梅 么么哒
☆、犹豫
苏一接了湿巾子, 叠了两三层儿往脸上擦,“这个时候上门说亲,是奔人呢还是奔银子呢?往前不见他们乐意, 一个比一个嫌我凶悍,又说是没娘教养的,合该是个一辈子嫁不出去的主儿。这会儿怎么, 倒上赶着要了。”
苏太公站在她旁边儿候着她擦脸,难为伺候她这么一回, 嘴上说: “这会儿还有银子让人奔, 往后连银子也没有了, 可怎么办?便是借着这阵风, 嫁了出去才好。你今年也十八了,再嫁不出去,明年十九了。拖到二十, 就当真嫁不掉了。咱们镰刀湾没有老姑娘,你若剩下了, 就你独一个。你便可怜你爷爷,也出去相上几回。挑着看, 选个合眼缘的。回头叫他上门提亲, 就把婚事定下,我便是闭眼也安了。”
说着又伸手接了她擦完脸的巾栉子,弯腰放进脸盆里涮了涮拧干,再递给她。苏一捏着湿巾子还想驳什么,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话儿来。确也是这个道理, 这会儿有银子叫人奔着她还不去相,往后没了银子更没人愿意娶她。拖成了老姑娘,她嘴硬说陪苏太公一辈子也甚好,但总归旁人要说闲话,叫他爷爷成日天的受不住。
她把湿巾子盖在脸上,深井下生出来的水本就凉,在这春日的清晨就更激人醒脑子。偏她还犯起浑来了,忽又想起昨儿个在山上抱了人家王爷,脸上蓦地烫了烫。心里生出些春意微浓的醉意,这就要不得了,忙地胡乱擦了擦脸,来应苏太公的话,“您叫那媒婆约个时间地点吧,到时我去就是了。”
心里想着,罢了,相就相吧,说不准就相着个对眼的呢?
苏太公听下这话甚为满意,弯腰拎了剩下的半桶井水,往正堂里自己伺候洗牙擦脸去。他活了大半辈子,到了这白髯花发的年纪,早没了什么求的。这会子唯一心里常惦念放不下的,便是她这亲孙女儿的婚事。倘或她真就这么嫁不出去了,哪一日他再伸腿直瞪眼走了,叫她一个人怎么过活?一辈子凄苦,那是瞧得见的。
苏一却是无所谓有没有人陪着,常挂嘴里说的,孤身一人就不能活了么?她便一辈子仗着手艺,专了心地给人做首饰,也坏不到哪里去。只是她爷爷老了,越发着急她的婚事,她自个儿就不能还晾着。即便是为了叫她爷爷安心,也该张罗起这事儿。心里想着也不知媒婆都给她说什么样的人,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自然与王爷是没得比的。
可怎么又想起王爷了呢?她抬手使劲拍脑门子,自己训自己——可真是魔怔了!
他那样儿的人,便是年一回冬一回地拿出来在心里溜一圈都是罪过,别说这么会子就想两遍了。她深吸长吐了好几口气,方才安下心来,与苏太公打了招呼往铺子上去。走到白桥上攀桥墩子折枝柳条儿,甩在手里把玩。
因她伤了手,活儿是没法干的,便只在铺子里招呼客人。陶师傅这会儿忒好说话,想来陶小祝也没在他面前儿提说她得罪了王爷的事儿。便是踢开与王爷生分不生分这话不提,她还是有自个儿用处的,能接了成批的姑娘在那聊王爷。虽说这事儿做得有些昧良心,这不明摆着是靠人王爷的声名拉生意么,但确也算是个本事了。
能赚钱不就是本事么?能赚钱就能得人高看两眼。
只是这会儿再提起王爷来,与之前的心境又大不一样。头先替他散播好名声,那是带着无比大的敬畏心理,满心里觉得王爷是个圣人。这会儿呢,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在里头。不能往细了想,往细了想就该抠自己脑门心儿。因常要拍自个儿脑门子醒神,一下两下的不手软。
这一日下来,便就拍了五下不止,呼得脑门儿一阵一阵地发红。叫陶小祝瞧见了,一面端了铺子前的小桌小杌往铺子里搁,一面问她,“发的什么癔症?要把自个儿脑门呼肿还是怎么?”
“也没什么。”苏一软着骨头往柜台上靠,这会儿没客人上门,但歇一会儿。眼瞧着就这么过了大半日,心思还是不宁不稳。越发的没出息了,这才多大点的事情,总要忍不住往心里搁。
陶小祝也不追问她到底为的什么,搁下东西到后头洗了洗手,来跟苏一打招呼,“我出去一会儿,三五刻也就回来了。铺子留你一人看着,你留心些。旁的不怕,就怕那些手脚不干净的,摸了东西去。咱们这不比别处,但凡少个一两件儿,都是要银子堆的。”
苏一明白,冲他应声是,“你快去快回吧,待会来了客人我也忙不过来。师父往李大官人家去了,向来与他最是投机,不闲说个把时辰是回不来的。若再是添个小酒小菜的,喝上小半日也是能的。”
“我省得。”陶小祝晾干了手出铺子。
苏一也没那心思往他身上搁,不知他干什么去了,也想不起问他去。谁一日里还没几件儿私事呢,没有桩桩件件儿与她说的道理。但交代了时辰,她心里有个明白,也就成了。
铺子里冷清下来,苏一无事可做,自去拎了茶吊子到后头添水,再到前头来煮茶。这烹茶吃茶的闲雅事儿,都是跟陶师傅学的。别看他是个手艺匠人,背着手穿大褂儿来来去去像个谁家的太老爷,风雅起来却也是个行家。他说茶圣是陆羽,较真儿起来应是个茶痴,不但遍尝了各地名茶,还著有《茶经》一书。
苏一不懂这些个,陶师傅还要拿了《茶经》与她看。她便笑了,说:“师父您这是抬举我,我才识得多少字儿,眼面前儿的那些不成问题,吃的喝的用的,咱铺子的首饰我都写得出来,看看话本子也成,叫我看这些个,就是难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