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好了。”苏一定定地回他,“就做个银胎珐琅的香囊,照师父平日里教的,将银板锤成器胎,胎面上用银丝儿掐出想要的花纹,焊上成形。再敷以珐琅釉料烧制,烧个四五次,等色釉将纹样内填得如掐丝一般高,也就成了。”
“这话也就是说起来轻巧。”陶师傅见她是想好了主意,也不拦她,自去找了珐琅釉出来,一包包往她手里递,“这里共有蓝、绿、红、黄、白五色,你自个儿中意哪一个,便烧着看罢。”
苏一打开一包瞧了瞧,又包起来,抬头看陶师傅,“谢师父,待会儿用了铺子里多少银料、珐琅釉,再那烧炉费的钱,我都自个儿记下。或拿了银子给您,或打我工钱里扣,一分也不少您的。”
陶师傅笑笑,满眼里“谅你这丫头还算懂事”的神情,冲她扬手,“快些做去吧,这两日铺子里生意你也不必再招呼了。这一日接下来的,够咱们做上一个月的了。但嘱咐你一句,小心着,别没烧出香囊来,把自个儿给燎了。”
“这不能够。”苏一再谢过陶师傅,自退去了一边儿拿了银料打银胎。她是没真正做出过什么的,平日里尽是帮着陶师傅和陶小祝打下手,亦或自个儿瞎练些。但这会儿却不生怯,想来是卯着劲儿要给王爷见出自己的心意来,即便手生做废些材料,她自个儿拿银子填上便罢了,是以没有其他后顾。
她拿铜锤子打银胎,直敲到夜间子时,才将将落成。又细揪着每一处,一星儿瑕疵也不留下。满意了趴在桌子上搁脑儿便睡,早上又是早早儿起来,胡乱洗漱一番便拿了银丝儿开始掐纹样。纹样是她自个儿描的,正是那一日从韩肃府上出来时瞧见的王爷的样子。深缘灰袍,月白大氅。却又不写实,掐的纹样兴许只有她自个儿知道那是什么。
掐好了便是敷上珐琅釉,放在烧炉里烧制。她精着神儿,不敢懈怠一时一刻。但凡哪一遍没烧好,都得从头来过。费材费料是小事儿,耽误功夫才是最要紧的。她迟迟不去府上谢恩,叫王爷想起来,还只当她忘恩负义呢。
这般没日没夜地做了三日,方才把囊壳儿做成。其后又制了银链儿,银环一扣套一扣,其下镶上玛瑙,便算完了工。其间自然也有返工的,反复斟酌烧制不必一一细说。
苏一拿着做好的香囊去找陶师傅,让他过眼。那般精巧别致的物件儿搁到他手心儿里,他便怔了怔,心里暗道竟不知苏一在她铺子里日日打杂也有了这般手艺。虽不尽善尽美,到底是像模像样儿了。这烧蓝点翠的工艺,叫陶小祝来做,也不定做得比她好。
苏一也知道自己做得不甚完美,有些地方没拿捏到最佳。却已是尽了她最大努力,毕竟也是头一回上手做银胎珐琅。她双手交缠捏着手指儿,对陶师傅说:“师父您瞧瞧,还过得去眼么?若是太次的,也不敢拿去王爷面前儿现眼,没得砸了您的招牌。”
陶师傅这会儿对她才真有了师父的样子,笑了一下道:“虽比不上宫里那里匠人,也比不上你师父我,却也能拿得出手啦。给王爷送去,不丢什么人。这东西磨得是耐性功夫,王爷瞧了自然明白。你的心意足了,这东西便是最无价的。”
这话说到了苏一的心坎上,心下里踏实,便松了口气。这会儿又是疲累上脑儿,昏昏沉沉的。却不能这副形容到王府上去,自然是要回去梳洗休息一番。她又从陶师傅手里拿了上好的沉香,装在香囊里,再用一青底白云纹亮缎锦盒装了,宝贝般地携了回家去。这会儿虽才刚过了晌午,她却是不能再撑着在铺子里了。
一路上晃着步子,瞧什么也瞧不真切,她真个是累极了。这番到了家中,但见着家里来了客人。眯着眸子细瞧,舅子、姑妈、大姨都在这儿,都是往日不常见的亲戚。这会儿扎了堆儿过来,想也是卖殷勤来了。他们见了苏一回来,眉眼堆笑地迎她进屋,嘘寒问暖一阵。苏一打不起精神,脑袋重得像铁锤子,稍闭闭眼就要睡着过去。她也没那力气理会这些人,冲他们摆摆手便进屋倒头就睡。外头什么光景,她再是不管的。
这一觉睡得长,及至次日凌晨才醒,天色只是微微发亮,透过窗缝有些许明光。
苏一起床,原是合衣睡的,这会儿只消下床趿上鞋即可。她坐在床沿儿上,甩了甩脑子里的钝意,想起家里来了许多亲戚。来做什么也不需多做揣测,不是奔着王爷这靠山便是奔着那一百两金子。明面儿上,姑妈必是说来瞧苏太公的,而舅子大姨自然就是来照顾她苏一的。这会儿她却顾不得这些事,想着从王府上回来再细说。
她支起身子下床,去灶房里添了一大锅的水,烧了洗澡。胰子搓了身子,去了一身疲惫,筋骨便也松了下来。洗罢找了一身儿颜色鲜正的褂裙穿上,精细绾了发髻,便出门往铺子里去。这么早去王府扰了人清净不合适,也该回去跟陶师傅招呼一声儿。
这又走的是她寻常走的那条道,何处有桥何处有水她都记得清楚。心里念叨,还是这样儿的日子好些,每日间早起瞧瞧路上景致。听得鸟鸣闻得花香,这一天儿的心情都不会差。与那段一直住在金银铺的日子比起来,如此才叫活得有滋味儿呢。家是有的,家里还有个等她回家的人。
这么一路到南大街,吃了两片儿烧饼,但往铺子里去。想着趁时候还早,把小白那金累丝花囊再做做。到了铺子上与陶师傅打招呼,却不见陶师傅。刚过了门槛停下,却瞧见周安心坐在铺里的交椅上。一副柔弱似娇花被霜打的模样儿,坠着眼角儿楚楚可怜。
苏一不自觉绕开了些,只当没见着,自去拿了那半成的花囊到小桌边儿坐下。倒是陶小祝过来,与她说:“一一,安心来找你,求你帮个小忙。”
苏一低头做累丝儿,“怕是找错人了罢?”
陶小祝拉了小杌过来她跟前儿坐下,还未及说话,苏一就抬了头瞧他,说:“你不是看不惯我现在这样儿,让我甭搭理你么?你又来搭理我做什么?”
“不过是拌两句嘴,能作真么?”陶小祝闭了闭气,压低声儿,说:“他哥哥前儿叫州学除了名,没了生员的身份,秋闱也不能参加。不能参加乡试,又如何参加会试?寒窗苦读这么些年,岂不白费?一辈子的前程也没了。他是个混账,你不为他想,也为你那周大娘想一想。”
苏一低下头来不吱声儿,只做花囊,他又说:“沈家小姐回去求了沈夫人,沈夫人又求了沈老爷,回话说,这事儿得罪的是王爷,他沈家不能做这个主。眼下这事儿便只能求王爷,只要王爷应了口,安心哥哥便可回州学去。他与沈家小姐占你家宅院,到底没正儿八经当个官司处理,没上衙门的簿子上。该磕头也磕了,该给钱也给了。一一你念在十几年的情谊上,出口到王爷那里求一遭。一来显得你仁德大度,二来也帮了周家的忙,免了他一家的不幸,也算一桩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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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上望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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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府
苏一仍是只顾编自己手里的金丝儿, 并不应承陶小祝的话。陶小祝卖乖地瞧她,承望在她那处得个应允,却见她迟迟不张口, 倒像没听到他说什么一般,便有些生急。但求人办事,少不得就得摆个殷勤讨好的架势, 捧着耐性候着。
那边周安心见苏一不言语,也坐不住了, 挪了步子过来, 怯生生的模样儿, 攥着衣袖子站在小桌儿抽哒哒地说:“一一, 求你了。往前都是我们的不是,猪油蒙了心。这会儿咱们也都受了教训,长记性了。你大人有大量, 帮我哥哥这一回,我和我娘我哥全家都要给你磕头的。”
苏一仍是低着头, 不做反应。手里的金丝儿有一根弄得不平顺,她皱眉嘶了口气儿, 用手去压。忽而听得门上有声响, 方才抬起头来。放眼望过去,见是陶师傅膝盖顶着青缎袍子跨过了门槛进来了。她这会儿便不做了,起身拿了那半成的花囊锁去铁铸的柜子里。
陶小祝也随她起身,跟着她说:“一一你莫拿性儿了,好歹是熟人, 帮一场不亏什么。”
苏一只当眼里没有陶小祝,在柜门上落了锁,把钥匙往荷包里塞,转身去跟陶师傅那边儿。陶师傅惯常有吃早茶的习惯,吃完了才开工干活。她到高几边提起铜茶吊子,给陶师傅斟茶,捧了往他手里送,“师父,我往王府去一趟儿,谢了王爷的恩就回来。”
陶师傅早知道她有这事儿,自然不做阻拦,接了她的茶杯应了允。她冲陶师傅施了一礼,便转身出铺子。倒是陶小祝不依,紧跟她又出去。看她径直了要走,着急伸手拽了她的衣袖子,问她:“你师哥我说了这么多,到底怎么样呢?应不应你都吱一声儿,能掉块肉么?”
苏一知道,但凡她开口吱声儿了,这事儿肯定没完。便是周安心不说什么,陶小祝也得磨得她答应。因只撂开他的手,仍是无话可说的样子,抬了脚便去了。
陶小祝仍只当她在跟自己置气,前儿吵嘴的时候不是说了么,让她甭搭理他。想来她是又记仇了,这会儿便是故意不理会他的。心里又想,逞口舌呲哒她的话往后也得留心着说。他却又是不死心的,扬着声儿叫一句,“快去快回,咱们在铺子里等你回来。”但见苏一头也没回,自个儿便真有些没趣儿上了,搓搓前齿儿,悻悻回到了铺子里。
周安心看陶小祝讨了个没趣儿,从小桌儿边过来,往他面前迎一步,声音轻弱,“这个样子,她还是不愿帮么?”
陶小祝吸了口气儿,“也不见得,咱们在这处等她,自见分晓。她若真是这般铁石心肠,从今往后我也不认她是我师妹。不过说句话儿的事,有什么难为?她偏记下这仇怨,非得看人家家破人亡才高兴么?”
“你们求一一办事儿?”陶师傅吃着茶,没瞧得甚为明白,便问了句。
陶小祝过到交椅那侧,嘚嘚嘚地与陶师傅把周安心上门要求的事儿给说了,罢了又道:“不知她怎么想的,真就这般铁石心肠么?还是与咱们置气,壮足了面子平了心气儿才肯答应?”
陶师傅搁下茶杯子,“你又掺和这事儿做什么?与你什么相干?你跟我说个不铁石心肠的法子呢!王爷帮你铲了事,你回头再打王爷的脸儿,告诉人多管了一场闲事?哪一日你家这铺子叫人占了去,瞧你大度不大度得起来。一一没叫沈大人押了周安良那小子去衙门上画押,已是大度。你这会儿拿什么铁石心肠的话叫人装仁德,不装便是十恶不赦,瞧着人家破人亡,什么道理?周家家破不破,那是周家的事儿,与一一有什么相干?自己日子过不好,怨得着旁人么?”
陶小祝叫陶师傅这话说得语塞,虽不认他这话儿,却也拿不出话来堵。周安心倒是沉稳,瞧不出脸上有什么不妥的神色,开口说:“陶老板说得是,咱们也没架着刀儿叫苏一必得帮咱们,还不得看她思想么?若是不帮,咱们也没说处。”
陶师傅指派陶小祝给自己倒茶,自个儿看向周安心,“你叫小祝说的那话,可不就是把架在脖子上的刀么?没这么勒索人办事儿的!”
周安心又软声儿分辩,“陶老板您误会了,是小老板自个儿仁德,多为咱们这样困苦的人想了些。咱们不敢支使小老板,也没底气儿,也说不出小老板那一番有理有据的话来。”
“确是我自个儿说的。”陶小祝将倒好茶的杯子送到陶师傅手里,为周安心开脱。
陶师傅自顾摇了摇头,接下杯子来,也不想与他们分辨这个,便扯了闲篇儿问:“你家这会儿什么境况了?”
周安心看向陶师傅,自然不计较他刚才护着苏一驳斥自己的话,说:“先头在客栈住了一日,后来合计着这不是长久的方儿,便又在镰刀湾置了间宅子,这会儿已是住下了。若不是哥哥叫州学除了名,也没其他事儿。”
陶师傅吃了茶搁下杯子,拍了拍袍面儿起身,去自个儿柜子里拿首饰金银料子,“你家也是有能耐,叫苏老儿讹了一百两金子还能再置下宅子来。”
周安心听得这话,像是得人体谅一般,便摆出了一副与陶师傅掏心掏肺的模样儿来,说:“我们是孤儿寡母没靠头的,家里哪有什么能耐呢,全都仰仗嫂子。”
陶师傅去到桌边,撩开袍子在自己工桌边儿坐下,“听说沈家三小姐从嫁妆里抽了些金首饰出来,才凑足了一百两金子,想来她手里也没钱。置这宅子,怕是把嫁妆单子里余下值钱玩意儿都当了罢。”
周安心眼角浮出些尴尬,嘴上却说:“那是撵住了,不得不凑足了好脱身儿。这会儿却不一样,嫂子毕竟是沈家的人,沈家怎么能瞧着她受委屈呢?”
陶师傅笑着哼哼两声儿,不置一词。他却没撵了周安心,随她高兴,她要候在这铺子里等苏一回来那便候吧。他是了解苏一那孩子的,别说占房子这仇着实大了些,等闲人都不能不记着。便是一般小仇小怨的,她也不能说忘了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