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儿过去交椅上坐下,接下苏一手中的茶杯,吃了一口,“他啊,叫周家刚进门的媳妇儿给撵出来了。现就住在你家草堂里,成日天在那要与周家一家拼了老命。说等摸得空,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呢。”
“叫撵出来了?”苏一这会儿是急了,问题便一溜儿脱口问出来,“什么时候的事儿?”“又是为的什么?”……
又说:“那草堂是个八面儿透风的茅屋,爷爷腿脚不好,他们怎么能叫爷爷住那里?他怎么又不来找我呀,自己受这委屈气!”
朱老儿缓了口气,“他是没有脸面,不敢来找你了。周秀才将将成亲,第二日就将他撵了出来,到这会儿已有六日了!要不是咱们老哥几个一直没瞧见他出来遛弯儿下棋,特特上门去瞧,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因由却也简单,说是沈家那小姐夜间听不得他打呼噜,一早儿起就叫家丁把你爷爷连带东西搬出了宅子。你爷爷又说,家里的房契地契都叫周丫头给偷了,这会儿打打不过,报官更是没有门路,只能拼命了!”
“畜生!”苏一暗骂一句,心里攒气。没想到他们真能无耻至此,已超出她想象了!原只预料周安良住上了正堂就不会愿还,却没想过他能直接将她爷爷也撵出来。
她看向朱老儿,“劳烦朱爷爷再跑一趟儿,叫我爷爷只管吃喝睡稳住了,别做那傻事儿。家里的房契地契不在周安心手里,在我这儿呢。他们霸占民宅欺辱老人,我定要叫他们吃官司!撵了他们出去都是便宜的!”
“诶。”朱老儿听下苏一这话,心里头踏实,又与她跑了一趟儿,把原话背给苏太公听,让他先按下性子。
那厢陶小祝在旁听了两人的对话,等朱老儿一走,便过来问苏一,“你爷爷将你撵了出来,这会儿沈家那小姐又将你爷爷撵了出来,这么瞧下来,房子这会儿算谁的?”
“你问你那温柔贤淑的安心妹妹去!”苏一没好气儿怼了他一句,回身去收拾了自己小桌上的金丝儿。
陶小祝悻悻,回去自己桌边儿,“你犯不着呲哒我,一来这事儿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二来我刚才可是听得真真儿的,房契地契在你手里,你爷爷是冤枉的安心。撵你爷爷出来,也是沈家小姐。这会儿拿安心来呲哒我,什么道理?”
“赶明儿叫师父为你定下与周安心的婚事,好叫你受用!”苏一懒得再理他,到后头跟陶师傅告了假,说家中有急事儿,必须得去处理。
抬脚出了铺面子,便直往咸安王府而去。思来想去,与她相熟的人里头没几个是有头脸的,实在帮不上什么忙。王爷那尊佛太大,不知请得动请不动。她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与人家说了几回话过了个除夕就把自个儿不当外人了,那是不自量力。到底人家是身份尊贵的王爷,她只是镰刀湾里的一个小民女。这番她要过去找的,是与她最是相熟的小白。
到了府门前也不再畏头畏尾地耽搁时间,她到角门上,脸上堆笑与门上的侍卫施了礼,说要找小白。
两个侍卫多瞧了她一眼,并没盘问什么,直接领着她进了府内。穿过两个月洞门,带去侍卫值房。小白这会儿正在里头与人闲下棋,摸不准又是赌钱,不过是装的高雅的模样儿。不熟的时候你瞧着这些人眉清目秀身手了得个个都是高不可攀了不得的人物,熟了便知,那骨子里全是顽徒。
小白见着她来,撂下手里的白子儿出来,问她:“花囊这么快就做好了?手艺越发纯熟了么。”
苏一脸上没有玩笑的神色,冲他摇摇头,“是遇上了一些事情,要找你帮忙。不知你有没有时间,我还是请你片子坊吃茶,咱们路上慢说。”
小白爽快,与她一道儿出王府。过了年的这一个多月时间,他们在片子坊吃过几回茶,说起来连假面儿客套也不必了。苏一家里的那点子破事,平时闲说的时候也都说过。这会儿他也摸不准苏一是不是这事上又遇了麻烦,便问她,“什么事儿,说罢。”
苏一抬头瞧他,“我爷爷叫沈家三小姐撵出来了,现下住在草堂里。凭我们没权没势的,没法儿叫他们搬走,眼下也只能告官了。我想着,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替我寻个好状师,需得将房子要回来才成。那是我家剩的唯一一点东西,不能就这么叫周家给占了。横竖房契在我手里,他们不能睁眼说瞎话。”
小白难得正儿八经,他想了想,说:“找状师去衙门告状,也未见得是个好法子。衙门这会儿是姓沈的,你要告的是沈家的女儿女婿,又是在他们刚大婚后不久。别状没告成,反叫那沈知州判你偷人房契地契给押下,就不好了。”
苏一眉心儿一蹙,看他,“那如何是好呢?”
小白又想了想,忽而笑道:“咱不去片子坊吃茶了,我带你找王爷去。咱诚心诚意求一遭儿,兴许他老人家一时高兴,就答应帮咱这一回也未可知。到时再细问他,能使些什么招。他这人本事大,没有摆平不了的事儿。”
苏一也没有更好的辙好想,只得死马当活马医,跟小白去找王爷。
小白说,王爷平日里闲来无事无非做几件儿事,一是茶馆里吃茶看戏,二是东郊围场练骑射,三是走门串户打发日子。今儿王爷出门时,一未携带薄礼,二未背弓带箭,只能是去茶馆听戏去了。再说王爷能去的茶楼,渭州城里也就只有一个,叫憩闲苑,那里的茶好戏文好,都是些富家子弟惯常去的。茶水吃食也都较别处贵上许多,片子坊之流是不能与之比拟的。
憩闲苑有两层,一层厅堂里吃茶看戏,摆了两道儿核桃木长桌长凳。正前便是戏台,上头常有些说书、唱戏、唱小唱等人。小白带苏一在一楼厅堂里落座,想着王爷从哪一处下来,也便瞧见了。他那样儿的人不在一楼厅堂里混身份,向来都是在二层隔间里自煮一壶清茶,凭栏听戏。亦或邀上三两友人,半日过得也甚为自在。
小二上了杯箸茶水,苏一但瞧了瞧,只见那些杯箸色泽清透匀称,细处雕花波纹连动,栩栩如生。她压声儿问小白,“吃回茶,要不少些钱罢?”
“不值什么。”小白道,“正好带你来见见世面,不若在王府等了王爷回去也是一样儿的。又怕你在王府上等急了,不如这处等着踏实。南北两道儿楼梯,但凡他从哪一处下来,你都可安心了。”
苏一点点头,端起雨过天青色茶杯,放到鼻下闻了闻。她没那精致命,也没过过精致的日子,自然也闻不出好坏来。索性一口吃了下去,这才觉出这家茶水的好处来。入口微涩,而后甘甜,舌尖上裹着清香,久久不散。
小白说她是饮驴的吃法,白糟蹋了好茶水。苏一不理会他,心思也没有放十分在品茶看戏上,不时要往两边儿的楼梯上瞧。瞧的次数甚多,连台阶几层也数了个清楚。
这会儿正瞧着,忽与楼上一人撞了个对眼。她直起腰背,放下手中茶杯来,心道真个儿是冤家路窄。谁能想,茶馆里吃口茶也能遇上周安心。
她这番与以前不一样了,发髻绾得极高,旁侧簪着一支凤钗,凤口衔金穗流苏。身上穿着流光锦褂儿,镶玛瑙的裙摆儿在脚面儿上曳曳地动。在她旁边儿一道下来的,衣饰头面则更为华贵些,想来应是沈家三小姐。后头跟着的,是两个低眉顺眼的青衫丫鬟。
那周安心也瞧见了苏一,嘴角儿挂着笑,阴阴阳阳的模样儿。下了楼却也不直接出茶馆,而是往苏一这边儿过来。
苏一手里捏着茶杯子,想着等她到近前,砸她一脑门子清水白毛尖儿!横竖老子咽不下这口气,将她打死了也不解恨!
待周安心到了近前,小白却突然摁住了苏一的手,没叫她出手就砸人脑袋开花。那周安心便挎着沈曼柔的胳膊,笑笑地站在桌前瞧着苏一,开口说:“哟,我当是认错人了,原来真个是你。你也是个孝顺的,家里老爷子都住茅屋了,你还能花大把银子在这里吃茶呢?想来你自个儿也没这么多银子,是这位爷请你的罢?叫我猜猜,这位爷是不是你嘴里的王爷?”说到这周安心抬袖掩唇一笑,“就这身气度,说是谁家贵公子哥儿还使得,你也敢说是王爷……”
苏一捏茶杯的手使足了力道,实在压不下这口气去,却仍是叫小白摁得死死的。她下头拿脚踹小白,小白躲开去,皮笑肉不笑道:“何必为这么个人失自己风度?”
苏一真当他大度呢,却是这话刚说罢就突然拍桌子站了起来,指手到周安心鼻尖儿上,眸子生狠道:“你再将才刚的话说一遍,我保准叫你爬着出去!你瞧我面嫩不是王爷,我瞧你面丑是个烧火丫头!癞蛤/蟆翻筋斗,显你□□白是吧?!”
苏一愣着神儿瞧小白炸毛,心道这才是他性情,忽又接了句:“什么叫癞蛤/蟆翻筋斗……显你屁……白……”“眼”字实在连不上口,就给囫囵过去了。
小白回头望了她一眼,“我也不知道,混说的,就是骂她癞蛤/蟆,长得黑长得丑,连爷小指尖儿都比不上!”
苏一“噗”笑出来,那边儿周安心已然恼羞成怒。她撂开沈曼柔的胳膊,过来这边抢了小白身前的茶水杯子。正要朝苏一泼出水来,忽叫一人从旁捏了胳膊腕儿,只听得咯吱儿一声响,杯盏落地,炸开的瓷渣儿、茶渍溅了她半截裙面儿。
作者有话要说: 叮~您的好友王爷已上线
☆、靠山
“一一,随我上来。”
苏一尚未从刚才突变的事态中回神,又被这句“一一”叫得一愣。她犹犹豫豫地“哦”了两声儿,迷瞪瞪地从长凳上起来,又叫长凳腿儿绊了一脚,半扑在咸安王爷怀里。咸安王爷顺手接了她一把,扶她站起来。苏一的脸蓦地红成了猴屁股,把头深深埋下去。
旁边儿周安心握着手腕子抽气儿,疼得额面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子。她半依在沈曼柔身上,要沈曼柔拦住两人,仍是咬牙说:“不能叫他们跑了,这事儿需得计较个清楚。”
沈曼柔是衿贵的娇小姐,从来也没在外头与人闹过事。便是在家里头,与不睦的人也从没撕破了脸子闹过。甭管好与不好,端庄有礼的样子总要摆足的,否则便是自个跌份儿了。泼妇样的骂街她更是学不来,这会儿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半扶了周安心,小声儿说:“咱们先回去找大夫瞧瞧你的手,旁的容后再议。”
周安心颤颤地咬住下唇,眉头打个死结,“你知道他又是哪个,到时找谁与我解气?”
咸安王爷没理会周安心和沈曼柔,早领了苏一直直上楼去了。小白坐在桌边儿吃茶,侧头瞧着戏台上唱的那《贵妃醉酒》。台上的角儿眉眼生媚,若不是个男人便可唤做美人儿了。他瞧着高兴,也不知那角儿嘴里唱的什么,只管自个儿瞎乐。
乐了一气,搁下茶杯伸手去拎茶吊子倒茶,嘴上说:“姑娘问才刚折你腕儿的是谁?我卖个人情告诉你,好叫你日后能找着正主讨债,报了今日的仇怨。那是咸安王府里的当家主子,寻常没什么喜好,就爱来这憩闲苑。你回去医好了手,还来这处等着,总能碰上。要他偿命还是讹他个家财尽绝,都随您高兴。”
周安心柳眉倒竖,却是扛不住掉了的手腕子疼得钻心。她咬牙切齿,最后只得骂小白一句“神经病”,与沈曼柔去了。
那厢苏一低头随着咸安王爷上了茶楼,进南边儿的一个隔间。咸安王爷甩开袍面儿落座,她却并不坐,叠着双手揪着裙面儿,站在桌前。
咸安王爷拎了茶吊子斟茶,说:“坐罢,不必生分。”
苏一还记着刚才他叫“一一”时的口吻和自己半扑到他怀里的姿势,脸蛋儿生热,总有些局促。虽也坐了,却仍是不敢瞧他的脸。目光越过旁侧的栅栏儿,落在戏台上,瞧那油头粉面的“贵妃娘娘”。“娘娘”手里捏一细脚金盏、雕花金壶,舞得大袖儿翻飞,仰到榻上斟酒一醉。
她看得仔细,忽听得王爷说“吃茶”,才又把目光转过来,忙伸了双手去接王爷手里的茶杯,“谢王爷。”这阳寿都快叫他给折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