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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缕 作者:臧白

    到了南大街,自掏腰包吃碗烫面,啃俩包子,到铺子里干活。陶家金银铺从前不收外徒,虽没有严令定规,到底一直这么传下来的。也就到苏一这儿,陶师傅与苏太公交好,抹不开面子,才松口收了她。心下想着权当收个打杂的,压根儿没指望她什么。这世道,谁指望一个女娃顶事情?

    陶师傅除了带苏一这个徒弟,自然还有亲儿子陶小祝。陶小祝大苏一一岁,今年十八,手艺是打小学起的,甭管花丝还是錾刻,都是有模有样,大有派头。苏一叫他一声师哥,从他处学的东西也不少,算没白叫了。

    铺子里总共三人,日子长了也就自然分下工来。陶师傅带着陶小祝做首饰,苏一常常分身于洒扫、擦窗抹地、买饭送货跑跑腿儿这种事。闲下来,才能跟陶师傅学些錾刻、玉雕、花丝等手艺。至于烧蓝和点翠,这么些年都是从旁打杂,到如今也没自个儿上手做过。陶师傅对她不上心,也是没法儿的事。

    而苏一做的跑腿活计,通常也都是寻常人家。但凡是有些家世的,也都轮不到她送去。那种见世面的好事儿,从来都是陶师傅亲自出马,身边儿带着陶小祝,把她一个人丢店里看铺子。

    今儿陶师傅来得迟,苏一到铺子里只有陶小祝。他弓腰坐在桌边儿,徒手捏一刻刀,稳稳当当片着手里的团玉。苏一与他打声招呼,开始洒扫的活计,罢了又兑盆水来擦柜台。

    苏一想着陶小祝见过的世面多,一边拧着花陶盆里的巾栉子一边问他:“师哥你去过咸安王府没?”

    陶小祝头也不抬,“你有脑子就自个儿先琢磨琢磨,没有我就给你说道说道。”

    这么些年,苏一早习惯下了陶小祝对她的说话腔调,总是三言两语离不开一个蠢字。她急了的时候不叫他师哥,叫的也不是陶小祝。仔细了耳朵听,那是陶小猪,她说:“常骂别个蠢的,多半自个儿就是头猪。”

    陶小祝看她不出声,抬眼瞧了她一下,“我给你说道说道吧。”说罢低下头,“咸安王爷那是曾经朝中的十三王爷,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圣上登基后,就分封了咸安王爷在此。你顺着根儿想,京城里来的,宫廷琉璃殿里长大的,岂能平常?王府里吃的用的,那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都是皇家御用的,跟下面的世家大家还不一样。你像沈家,太太小姐们没少在咱们铺子里定东西,王府里却从未定过。咱们这些民间小铺子,自然入不了他们那些人的眼。”

    苏一想了想,把手里用过的巾栉子抖落开,找地儿挂起来,“也就是说,你也没入过王府。”

    “还有些脑子。”陶小祝压下刻刀,剜出玉泥。

    “那你口说的那些,岂不都是胡诌?”苏一还没出声,先给别人截了话儿,“又没见过,怎么知道王府不同别家,吃的用的从来都是皇家的东西?”?这话也正是苏一要问的,她转头去瞧,见一金丝锦袍粉面小爷进了铺子。

    苏一暗忖这人面熟,招呼了进来,引到黄梨木交椅上坐下,这才想起他是昨晚那个王府侍卫小白。到底没交情,一时也摆不出近乎的表情来,只好当寻常客人一般待着了。

    陶小祝听那话却有些不悦,如何随便进来一位就能拿话怼他?他停下手中刻刀,抬起头来,“你说我胡诌,那6你倒说句不是胡诌的来。”

    小白一笑,“渭州离京城甚远,足有一千里地,王府如何时时得那边儿东西供应?宫里的皇子与分了家的王爷不同,自立了门户,与寻常大家倒没什么区别了。出门入的就是市井,还想怎么端着清高样子?王府里从来没定过这里的东西,那是因着王府里没有女主子,王爷自个儿又不爱这一套,自然不来。”

    陶小祝冷笑,“咸安王爷是你家的,还是你是王爷肚子里的蛔虫?”

    苏一怕陶小祝因一时口舌意气得罪了人,忙朝他使眼色。哪知他是不灵光的,反叱她一句,“你挤眉弄眼的做什么样子?”

    苏一闭气,别说他是王府侍卫,就是寻常客人也不该这么得罪。她只好拉了陶小祝到一边儿咬耳根,“我识得他,他是咸安王府的侍卫!”

    ☆、心思

    那闲坐在交椅上,被他呲哒了的是咸安王府的侍卫,这事儿说起来就尴尬了。陶小祝抬手戳了下自个儿的嘴角,硬牵了上去,回头讪讪,“爷还是您见多识广。”苏一胳膊肘暗推他一下,他又上去招呼,鞍前马后搭话儿,问:“爷您想看点什么东西?”

    逛店子遇上些热情的卖主儿,总有些盛情难却的意思,少不得要顾着对方的心意买点东西。小白定了一根银簪和一对玉玦,才打发了陶小祝,得可说一句:“我自个儿逛逛。”

    陶家金银铺不大,八尺来宽的店面子,转个身跨两步的横距。要说逛,可真个是没什么好看的。小白但看了两眼,转身瞧向早撂开他和陶小祝退到了一边儿的苏一。这会儿她正蹲身坐在矮杌上,提手握锤,深一下浅一下敲击着身前杨木小几上的银块子。初升的阳光打进铺子来,映得她肤色莹白,并勾出修长的颈线。就这么瞧了一眼,便不自觉多瞧了一阵。甚而连睫毛也看得清清楚楚了,微微抿唇的样子可认真极了。原觉得姑娘家干不来这种事,这会儿瞧着倒也合眼。那铜锤碰击银子的“叮叮”的脆响,在耳边来回逡荡,也悦耳了许多。

    他自顾笑了一下,提了个杌子去苏一对面儿坐下,说:“姑娘昨晚说的片子坊请我吃茶,可还作数?”

    这话苏一记得自己说过,那是站在白桥上,有清风以及白水河的流水可证。可这较真儿了说起来是客气话,原做不得真的。不知他今儿这么早过来,又这么提起来,是什么缘故。苏一微愣,慢停下手里的铜锤子,抬眼瞧他,见他满眼桃花般的笑意,只得硬着头皮说了句,“作的。”

    嘴上不拂自己昨儿个许下的夸口,到底没定下几日几时,能拖且拖着吧。昨晚那一股脑儿掉坑里的罪她可记着,折了灯笼滚了一身泥又叫人扣了的滋味儿不好受。她心里可明白着,人分三六九等,不能越,否则定没好事儿。譬如她觉得,周安良那样儿的要是和沈家三小姐真成了,日子准难过。

    然这侍卫小白跟她套近乎,身上便少了许多高高在上的威严。他生得秀气,笑起来透着丝丝儿甜,忽而又问她:“你多大了?”

    “十七了。”苏一照实了回他的话,有些摸不准他的用意。念着他的身份,不敢多生不悦,竟就这么陪着说话。正如他昨晚自个儿说的那样,熟了便松范得没了边儿,处起来倒像个可亲可近的弟弟。如此苏一也没有就没了谱儿,总还敛着性子。

    好容易把他打发走,送至门外,这才算松下一口气。正要转身回铺子里,瞧见陶师傅剔着牙才来。打着背手,卷舌把签子咬进嘴里打个翻儿,问苏一:“都打扫干净了?”

    “自然了,您才来,师哥都接了一单生意了。”苏一随他进铺子,跟他说了刚才陶小祝干下的事。

    陶师傅点头满意,先瞧了眼苏一敲的银块子,没撂下几句话,自去陶小祝那边儿瞧他的玉雕。瞧罢了说:“你接下的你来做,做好了自个儿给人家送去。十八了,老大不小了,该自个儿撑事了。我老不能跟你一辈子,该出出趟儿了。”

    陶小祝原就不是个缩头缩脑的人,陶师傅的话叫他受用,干干脆脆地应下。这边刚撂下话头,陶师傅又嘀咕,“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媳妇儿了。”

    陶小祝也不避讳这个,“也是寻常事儿,托人相上几个,合适了但上门提亲结了就是,有什么难的?”

    陶师傅吐出口里的签子,“说得挺轻巧,你那挑拣的法子,天仙儿也入不了你的眼。”

    “身边儿有把尺心里有杆秤,总要丈一丈量一量。谁也没要天仙儿,得比一一好看不是?”陶小祝有理得很,“要是连她也不如,真个没什么好说的。”

    苏一坐在小几边敲银块儿,话从耳里过,倒没过得脑子,轻轻巧巧吐出一句,“那可难了,准相不成了。”说罢但敲了几下锤,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抬了头去瞧,陶师傅和陶小祝正拿眼盯她。

    这话说得满了,叫人鞭尸了一般瞧,嗓子眼儿里也发干,只好撂了锤子悄悄出去了。

    +++

    陶师傅和陶小祝晌午不回家吃饭,闲的时候酱肘子卤猪蹄儿是一顿,忙的时候咸菜疙瘩小米粥也能打发一顿。苏一随他们高兴,横竖不要她出钱,捎带给她口吃的就成。

    一上午上门的客人有,但定首饰的寥寥。陶小祝手里握着侍卫小白的那单,紧赶着要打出来,陶师傅和苏一则落了闲。一个仰靠在交椅上手点几面哼曲儿,哼罢了歪头合眼眯神儿,一个呼噜接一个地打起来。一个则凑在陶小祝那处看他做首饰,能学的要记的全不落下。见陶小祝哪里做得不甚和她心意,指了出来,说:“这花儿雕在这里未必好看,挪个地儿精致许多。”

    “你懂什么?边儿上站着。闲得慌街北头上去,花生、兰花豆弄些来过过你师哥的嘴瘾。”陶小祝并不听她所言,她这样儿的有个成语正衬得,叫“纸上谈兵”。从未上手真做过的人,说的话可见不能叫人信服。然细究起来,苏一的手艺确已不错,只一直不得机会亮亮。因不上心,在陶师傅和陶小祝眼里,她仍是和最初进来那打杂的小姑娘无异。她自个儿也不能从陶师傅那儿尽学所有,也不知自个儿究竟还有多少些没学成。但近来瞧陶小祝手下做的种种,尽数都是她通的,没什么新鲜。

    又是话不多投机半句多,苏一抻了抻腰身松筋骨,伸手问陶小祝要钱,“我给你买去。”

    陶小祝使她也是习惯,摸了几枚铜板搁她手里,“快去快回,也别借着这口儿在外头闲逛。好歹我爹每月也结了月钱给你,不能叫你拿钱还不着铺子地瞎转悠。”

    “你当我愿意给你跑腿儿呢?”苏一把钱捏在手心儿里,虽这么说,却并不与他计较,出铺子往街北去。

    街北多有些干果吃食,店铺摊位皆不少。苏一沿街慢走,顶着晌午的太阳,竟有些微微的热。这会儿的天气难捉摸得很,没有早穿棉袄午穿纱的夸张,到底也要添换几件儿衣裳。

    南大街是渭州最为繁盛的一条街道,店铺林立,摊贩密密挨挨地挤在一块儿。吆喝声灌耳,在这长长的石板路上混成一团。院儿里的周大娘每日早起,担着豆腐来的也是这条长街。在街边摆一豆腐摊子,尖着嗓子叫唤,哑了也不及管。

    她儿子周安良从来只管读书,旁的一概不顾。闺女周安心常在家中睡足了觉才来街上,先吃些东西,往周大娘那处坐坐就近了晌午。今见着晌午微热,又躲去后头茶水铺子里纳个凉。人懒人娇贵,都是宠惯出来的。周安心没这娇贵命,却有这懒福气。

    喝着一口清茶瞧见苏一过来,和周大娘打了招呼,一脸灿灿的笑意。她搁下茶杯出来,阴阴阳阳的声口,“您是手艺人,好好的铺子不待着,出来做什么?”

    苏一不瞧她,对周大娘说:“师哥要吃些零嘴儿,叫我出来买。路过了这里,来看看大娘你。”

    “你是个狗腿儿?什么样儿的事你都做。”周安心仍是抢了话说,不叫苏大娘出声。

    苏一瞧向她,也是满脸讥诮,伸手送出手心里的几枚铜钱,“这狗腿儿让你做。”

    周安心嘴角讥笑收了收,到底矜持了一下。又怕着苏一一卷手儿把钱收了,忙一把抓了下来,“我去可算不得狗腿儿,与你不一样。”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小老板要吃些什么?”

    “花生、兰花豆儿、蜜饯,不消什么,你买几样就是了。你买的,那都掺着蜜,甜到心里呢。”苏一把话说得暧昧,笑得不怀好意。周大娘却也知道,咬牙说:“这么轻贱自己,你臊不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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