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晚,玉华宫里迷漫着淡蓝色的雾霭,花树迷离。虽然小雪银雨般霏霏而落,天边却挂着一轮薄月,周围的云团色彩异常鲜明。她带着碧玺,脚步轻巧得入了正殿,一进门就看到正堂挂着唐寅的《临水芙蓉图》,画中一朵芙蓉、衬以数片枝叶,低垂于水石之上,笔意精简,意蕴却丰满。
玉华宫的大宫女带着她绕过八扇金漆点翠玻璃围屏,转入东暖阁,软榻侧墙上也挂了一幅唐寅的画,却是墨韵明净的《雨竹图》。她看了一眼那画,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猛听得内室“哗啦”一声,接着就是什么玉器碎裂的声音。
“太妃!”那引路的大宫女忙抢上前去,她也随之跟着进了内室。只见月太妃斜倚在床上,只着了里衣,乌发如瀑散落在腰间;床边歪着一座朱漆描金三脚架,旁边是碎了的玉盆,兰花玉白的根摔在地上,断成几截,还有那青翠的花瓣,和玉盆的碎片一起,在烛光下里暗暗地闪着光。
那大宫女忙问,“太妃,您可受伤了?”又亲自去收拾地上的玉石兰花。
月太妃的目光在那青翠的花瓣上流连着,仿佛是注视着心爱的人在走向死亡,她的声音依旧很清冷,“你们都下去吧,留贾妃与我说话。”
那大宫女答应着,带了碧玺下去了。
她不知怎地,那会儿竟然还有心思留意房间里的陈设,非但留心了,还细细得看着墙上挂的《枯槎鸲鹆图》出了神。那画中乃是一只八哥栖于枯木枝头,正引吭高歌;一两条细藤与数笔野竹同枯枝上的老叶画在一起,更添生趣。
她从画中回过神来,一错眼看到月太妃正盯着她,不由自觉窘迫,笑笑道:“这八哥画得倒有趣。”
月太妃眸光一转,落在那画上,红唇轻启,“那是用积墨法画的,秃笔点叶,也算恰到好处,总不堕了唐寅才子之名。”
她哪里知道什么积墨法,只唐寅还是听过的,笑道:“臣妾一路进来,见壁上悬挂的都是唐寅古画,可见太妃您是极喜欢的。”
月太妃莞尔一笑,看她一眼,仿佛是在看一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孩子,“我喜欢?不,我一点都不喜欢……是她喜欢。”
她喜欢?哪个“她”。
月太妃咯咯一笑,带着病态的唇像是月下猩红的美人蕉,“哪个她?自然是先帝心尖尖上的那个人……”
先帝心尖尖上的人——不就是月太妃吗?
“我?我不过是个替身……”月太妃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呵呵,赝品你知道吗?那人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碎了就再也没有了……我却只不过是个赝品!赝品!摔碎了打烂了还能再从炉火里烧制出一打来的——赝品!”她忽然疯了似地推向那本已歪斜了的朱漆描金三脚架,架子倒在本就碎了的玉盆兰花上,“哄”得一声巨响后是一阵细碎的碰撞声,叮叮咚咚响成一片,似是调弄流筝,竟然自成曲调。
“太妃……”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竟隐约觉得事情本该如此。她想到那一年畅音阁听戏,三王爷捡起那方丝帕、注视着那朵海棠花时脸上温柔惆怅的神情;她想到月太妃湖蓝色衣裳下摆团团簇簇的海棠花,而月太妃本人并不爱海棠——事实上,月太妃只喜欢兰花。还有,先帝驾崩前赐死了月大将军……如果他真得把月太妃放在心上,却又筹谋已久亲自下令取了月太妃哥哥的性命——那帝王的血该有多冷?
窗户上是新糊的窗纸,本应密不透风,可是在这沉默中,烛火忽然晃了几下,映得月太妃面色阴晴不定,甚是诡异。
月太妃重重得透了一口气,她平静下来,语出惊人,“当今太后郎氏并不是皇帝的生母。”
这可真是翻天的话!她唬得浑身一机灵,就像是一道惊雷从九重天落下直打在天灵盖上!
“永沥的生母,乃是我身边的一个婢女,叫琼华。”月太妃语意闲淡,仿佛根本不知道她在说的是能让这个朝廷翻天的话,“琼华与郎氏同时有孕,王妃那时要照顾出痘的大世子,王爷跟着圣祖爷南巡去了。到了临产的时候,由王爷母妃派来的老嬷嬷吴氏盯着,将琼华与郎氏都接到我的院子里来养着。后来……大世子没熬过出痘,殇了;郎氏生下来一个女儿,一落地就青紫着脸,没哭出声来——只怕当初在腹中已经死了。琼华生了个哥儿,她自己却大出血昏迷了……”
“郎氏哭求我,她入王府七年,素来为王爷不喜,统共就得了这一胎……她求我把琼华的孩子给她……”月太妃摇摇头,“宫里周贵妃派来的老嬷嬷吴氏同我说,她说,大世子殇了,三王爷如今正需要一个母家出身高贵的儿子。”她嘲讽得一笑,“郎氏喊周贵妃一声姨母,她的出身又怎么会不高贵呢?”
“我并不喜欢郎氏,也同她没什么交情,但是我恨琼华。”月太妃咬牙,“十八年前的事了,提起来我依旧恨。我恨她不知廉耻在我眼皮子底下勾引王爷,我恨王爷虚情假意同我的侍女苟合不顾虑我分毫……我恨那个孩子,恨!”她含着泪笑了起来,“所以我把那孩子给了郎氏,告诉醒过来的琼华她生了个女儿——是个死胎。”她的唇角绽放着快意的笑。
“……那琼华,可还活着吗?”她问出了最重要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