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一声,一块碎金子落入女歌者面前的小碗,一个方脸宫女留在最后,倨傲的命令:雪姬夫人要听歌,明天到王廷北门外候着,真是两个幸运的贱民。
整条街的人轰然开了锅,其他的卖艺人无比羡慕,嫉妒两人轻易获取了huaacute;ng金和贵人垂青,扑面而来的话语挟着嘲骂与妒恶。这样的场面显然不适合再唱,两人很快收了摊,盲琴师执起身边的竹杖,由歌女牵着杖头向街外挤去。
这两人一个是弱女,一个目盲,在汹涌的人chaacute;o中行走,不时还有各种含妒的挤撞,颇为不易。奇怪的是试图挤绊或轻薄歌女的全落了空,她身形轻巧,像泥鳅一样滑溜,可怜盲琴师被高壮的吐火罗人挤得东倒西歪,趔趄难行。
左卿辞浑身冒汗,肩背撞得发疼,竹杖几yugrave;折断,足下被人一绊,身不由已扑跌下去,全仗一只手及时提住肩膀才没跌成嘴啃泥。他没出声,心知这份laacute;ng狈有一半缘自同伴的刻意旁观。不等站稳他又受了一撞,身子一仰,右手空挥,忽然触握到了一抹温热的肌肤,柔滑细腻,仿佛是女子的腰。
触感仅有极短的一刹,瞬间就被打开,隔了半晌,歌女终于垂下引导的竹杖,改扣住他的手腕。双目失明的琴师依着歌女的牵带而行,轰闹嘈杂的街市再也无人能袭近,谁也不曾发现,他轻轻弯了一下手指,无声的微笑。
左卿辞支着竹杖踏入院门,白陌立刻迎上来扶持,将他送入房内坐下,正待解下蒙住双眼的布巾,被左卿辞制止。不必,他似乎在眼上粘了什么东西,解去也是无用。
见主人被飞贼刻意折腾,白陌哽了满腔怨气,又不敢多言。公子受苦了。
左卿辞不甚在意,他扮歌女,我扮瞎子,倒也公平。
那个贼算什么身份,也配与公子相较?白陌心底不知将飞贼骂了几遍。
缓缓用热巾拭手,左卿辞的神qiacute;ng十分奇特,似觉有趣又似在回忆。
白陌越看越是纳闷,忍不住问出来,公子,飞寇儿到底扮成了什么模样?吐火罗女人的衣饰□□极多,他可有被人看破?
什么模样?以飞寇儿一贯行事的风格,必然是平淡庸常,貌不惊人,让人过目即忘。左卿辞没有多说,微微笑起来,怎么,你也想当瞎子?
白陌悻悻然道:我就知道他不想被人看见那副怪样才硬要公子扮作目盲,还要求任何人不得跟随,真不该听他的。
左卿辞以指尖轻抚,宽布下的眼部仿佛涂了一层凹凸不平的厚胶,将眼皮完全覆住,不透半点光。近两三日都无法视物,这样的qiacute;ng形不在预想内,偶然体验倒也有趣。
觉察到主人的心qiacute;ng近乎愉悦,白陌才敢多问几句,公子今日可还顺利?
左卿辞垂下手,随口道,很不错,明早去皇宫面见雪姬。
主人的谋划历来成算极高,白陌早已信服,但还是难免不解,公子如何得知雪姬会因一支胡曲而垂目?
左卿辞起身,任白陌替他宽去外袍,换上轻便的布履才道:传闻雪姬倍受宠爱无所不有,却罕见笑容,又定期去佛寺朝拜,必有心事。那支胡曲是焉支女子安抚婴童所用,她被献给吐火罗王时年仅十五,多年从未回返,乍闻故土之音怎会不驻足。
几句话让白陌心服口服:公子果然策算如神。
左卿辞笑了笑,这本在预料之内,倒是飞寇儿颇让人有几分惊喜。
公子怎么知道他学会了吐火罗语。这一疑惑白陌已经存了许久。
左卿辞莞尔,给了提示,还记得入城的时候有个军士要逐一查问?
那是至吐火罗后第一次遇险,白陌自然印象极深。属下记得,那个队正见我们是异地商旅,想挑毛病,坚持要问讯全队,幸好隔邻商队的惊马闹出乱子,险些冲了城门,才让我们侥幸过关。
左卿辞淡淡的点了一句,你就不曾奇怪,马群为何恰好那时惊乱?
一问之下白陌张口结舌,好一会才道:是他做的?
左卿辞薄晒,你与军士说话期间,他已混入邻队伺机而动,拿捏得如此jīng准,不懂吐火罗语才是奇事。
白陌哑口无言,讪讪的将一杯温度合宜的香茗递至主人手中。
左卿辞待要品饮,发现目不能视着实有些不便,转手搁下,眉间漾起一丝兴味,他暗地学了胡语,又见事留心,悄无声息的化险为夷,却不yugrave;人知,你说这是何故?
此人存有私心,不肯全力施为。白陌脱口而出,细想更是可怕,这飞贼太过深藏不露,公子不宜与他单独赴内宫,这贼如此狡侩,一旦有什么不利,他只怕先逃了。
文思渊的钳制份量不轻,只要不bī到极处,他不会轻易舍弃任务。左卿辞私心有些可惜,这样出色的一枚棋子,怎么竟落入了文思渊那个掮商手中。
百晓公子声名不佳,与他关联的更不可靠。白陌权衡之下,作了与陆澜山相同的建议,或者请沈姑娘暂时委屈,扮作歌女相陪?反正有公子同往,她会不会吐火罗语也无关紧要,以她的武功必能护得公子无恙。
左卿辞笑而不语。
沈曼青是什么人?正阳宫掌教的首徒,芳名远扬,众星捧月的武林仙子,何等爱惜已身。以正阳宫的矜傲,殷长歌的护短,沈曼青的清高,如何肯放下身段,矫充下九流。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礼包,这一章提前放咯,希望亲们喜欢
想看阿落的妹子要失望咯,哈哈哈,左公子虽然狡猾,可阿落这点小事都搞不定,还怎么混江湖
☆、初试手
两人在宫门外候了许久,终于由一个宫役引进去。
途中经历了几重搜检,每一重都有侍卫例行讯问搜身。饶是歌女容貌普通,肤色gānhuaacute;ng,身材扁平,还是被侍卫捏了两把。一个侍官见琴师颀长英俊,瞧着颇不顺眼,足下不怀好意的一绊,盲琴师顿时laacute;ng狈跌倒,引起侍卫群一阵轰笑。
另一个侍官也生出恶作剧的兴致,粗bagrave;o的扯下琴师双眼的绑带,人们笑声蓦然一寂,只见盲琴师眼部满布大块紫红色的疤痕,累累jiāo错,犹如被数柄利刀划过,望之异常可怖,侍卫们看得恶心,连连挥手斥令他们离开。
畏缩在一旁的歌女拾起布带,重新替琴师系上,扶着他绕过侍卫,战战兢兢的向内苑行去,踏过最后一重门,他们终于进入了王廷最隐秘的花园。
高矮错落的碧树矮林形成了篱墙,密植无数奇花异糙,自成一个广阔而奇丽的世界。沿着圆石铺就的小径前行,耳畔不时有莺啼鹿鸣,忽而有彩蝶悠然飞过,围栏上蔓生的藤枝系着银铃,随着飞鸟落足而轻响。
一座巨大的石台出现在眼前,层层长阶铺着织锦丝毡,犹如通天玉道,歌女扶着琴师逐级而上。最高处是一方软榻,锦帛为顶悬玉缀金,色泽宛如朝霞,极尽奢靡。六名侍女环绕塌边,毕恭毕敬的侍奉着榻上的金发丽人。
雪姬身份尊贵,贱民不可面见,琴师与歌女被指令停在数阶以下的位置演奏。
盲琴师并不在意,几声弹拔过后他漫声开口,伴着悠扬舒缓的琴曲,清沉的歌声犹如诗人在星光之野低徊的吟唱,玉台上所有人皆陷入了沉醉,连琴师身边的歌女都听怔了。
柔软的金发似流动的huaacute;ng金,雪姬毫无瑕疵的脸庞犹如自然jīng心的雕琢,一双梦幻如冰海的蓝眸,高高的琼鼻下是玫瑰色的唇,她有冰雪般的容颜,也如冰雪般冷漠,仿佛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女神。
这位闻名西域的艳姬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东西,没有喜悦也没有好奇。
那是一卷金缎般的织物,从乌德琴盒的夹层取出,层层叠叠,华美绚丽,日影下盈着炫目的光辉。
我们初到贵国,冒昧以这种方式拜见,还请夫人见谅。吐火罗语咬字极重,由左卿辞口中道出居然十分优雅,他身着粗衣目不能视,气质却似一位从容不迫的王候:这是捻金辟尘被,曾为中原前朝皇后所珍爱,金蚕丝密制,被角缀有四粒宝珠,尘灰不染,进献夫人作为面见之礼。
上方的美人终于开口,以一种傲慢与任xing糁杂的腔调,娇甜而冰冷,令人极想征服:你们是那个中原人的朋友?
左卿辞恭敬有礼,曾经是,直到他盗走了我们最重要的东西。
纤纤玉指拢起一缕散落的金色发丝,美人掠了一眼受命退到阶下的侍女:你们想要什么?让我说服王把他jiāo给你?
左卿辞答的极有分寸:夫人深受宠爱,天下重宝无所不有。我们奉上薄礼仅是希望能让夫人有所印象,别无他意。
冰蓝色的眼睛泛起薄嘲,丽人毫不客气的讥讽,你们该去找宰相罗木耶,王的每一个决定都由他左右。
我们更期盼得到夫人的信任。左卿辞浅浅一笑,不疾不徐的话语意味深长:请夫人不要拒绝异邦的友谊,说不定能带来一些特别的帮助。
雪姬似乎想到什么,停了片刻,姿态有一丝微妙的变化:你手下有中原的勇士?
尽管目不能视,无法知悉雪姬的神qiacute;ng,但这一句让左卿辞明白此行已经成功:夫人可有什么心愿?
美人不答,转而道:我想见识一下勇士们的能耐。
这是机会,也是试练,左卿辞略一侧首:如夫人所愿。
一旁的歌女沉默的上前。
绝美般的娇颜现出一丝惊讶,打量了一番,雪姬抬起纤手,指向庭院远方一棵树。那是一株醒目的巨树,足有数人合抱之粗,枝桠参天,浓荫蔽日,超拔于众林之上,唯有高台上才能窥见全貌。那棵树上有无数飞鸟,我最喜爱其中一只红嘴白翼的小鸟,希望能听到它的歌声。
歌女望了一眼,从一旁的花池拾起一块拳头大的卵石,甩手一掷,远处的大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震了一下,树影摇颤,落叶潇潇,栖宿在巨树上的鸟群轰然而起,漫天遍布鸟影。
几乎同时,歌女消失了,仿佛一抹淡影在巨树上空掠过,轻盈的转折而回,一来一去不过瞬息。她立在阶下,双手微拢,掌心一只雪白的小鸟拍打着双翼,鲜红的嘴喙正惊惶的鸣叫。
阶下的侍女还在茫然张望天空,为鸟群突然惊起而诧异。
雪姬樱唇微张,半晌才接过小鸟,俯首望了许久,冰蓝的眸子异光闪烁。
眼障顽固的隔阻了视野,切断了一切光感,于是左卿辞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
屋内有衣物悉索的声音,有层层手镯卸下的撞击,还有细碎的金属片轻响,来自歌女胸衣上的缀饰。他知道这些物品的细节,白陌置备的时候他曾一一检视,却想像不出使用物品的人是什么样。
换衣声结束后,是各类瓶罐起落的声响,左卿辞极有耐心的等待。
终于有人解开他眼上的蒙布,将一块浸着温热药水的软布敷上脸颊,而后是一只手轻轻按捏涂饰边缘,过了好一会,眉际的皮肤仿佛被什么提拉了一下,开始有光透入。
左卿辞缓缓睁开眼,做了两天瞎子,乍然间竟有些不习惯。
窗缘已拉上帷幕,光线并不qiaacute;ng烈,唯有案上一枚掐短的烛芯燃着一豆晕光,映着一个栗发挺鼻,鼻尖两侧散着些许雀班的西域少年。对方正在仔细的审视,一手拎着揭下来的饰疤,另一手替他除去眉眼间残余的胶滞,低柔的烛光消减了疏离,室中一片安静。
飞寇儿已经换回了男装,新面孔显然是仓促而成,边角还带着一点粗糙。
左卿辞首先开口,落兄今日功劳不小。
西域少年似乎没有听到,指下自顾忙碌。
左卿辞存心挑起话头:我那段歌如何?
飞寇儿停了一瞬,看了他一眼:很好,用的是焉支语?
不错,用以道明我们是中原来使,请她谴开宫女私下面谒。药水拭过眉际,左卿辞眼眸轻垂,长长的睫弯出jīng致的弧线,多亏落兄展示身手,打动了雪姬。
不论是指责或夸奖,飞寇儿都没什么反应,看着他绞洗布巾,左卿辞闲闲的调侃:据说雪姬有倾城之色,落兄瞧着如何?
少年并不关心,敷衍道,非常美,你想让她做什么。
以她的身份地位,不需要真做什么,几句话足矣。左卿辞解释了一半,微微一笑。吐火罗王年事已高,妄自尊大,不允许女人gān预政事;雪姬无子,看似风光,根基却很薄弱。一个聪明的女人绝不会甘心做任人享乐的玩偶,非常好。
飞寇儿不曾多问,既然你见过她,我的任务已了?
对飞贼这种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左卿辞风度极佳:落兄在瓦罕山谷猎获的雪laacute;ng皮可有意出手?我愿重金以求。
飞寇儿答的很直接。不卖。
左卿辞从善如流的改口,那么可否借我暂用,事成一定完璧归赵?
飞寇儿点了点头,确定易容的残渍已清理gān净,转去铜盆处沐手。
左卿辞瞧了半晌,忽然道:今日如此顺遂,落兄可有兴致对饮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