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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德全又惊又怕,大声呼喝命人去禀报扈驾的领侍卫内大臣,御前侍卫总管闻得有变,正巧赶到,忙领着人快马加鞭,先自追上去,谏阻不了皇帝,数十骑人马只得紧紧相随,一路向京中狂奔而去。
    至京城城外九门已闭,御前侍卫总管出示关防,命启匙开了城门,扈驾的骁骑营、前锋营大队人马此时方才赶到,簇拥了御驾快马驰入九城,只闻蹄声隆隆,响动雷动,皇帝心下却是一片空白,眼际万家灯火如直天上群星,扑面而至,街市间正在匆忙的关防宵禁,只闻沿街商肆皆是扑扑关门上铺板的声音,那马驰骋甚疾,一晃而过,远远望见禁城的红墙高耸,已经可以见着神武门城楼上明亮的灯火。
    大驾由神武门返回禁中,虽不合规矩,领侍卫内大臣亦只得从权。待御驾进了内城,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外臣不能入内宫,在顺贞门外便跪安辞出,皇帝只带了近侍返回内宫,换乘舆轿,前往慈宁宫去。
    太皇太后听到皇帝回宫,略略一愕,只怔忡了半晌,方才长长叹了口气,对身侧的人道:苏茉尔,没想到太平无事了这么些年,咱们担心的事终究还是来了。
    苏茉尔默然无语,太皇太后声音里却不由透出几分微凉之意:顺治十四年,董鄂氏所出皇四子,世祖竟称朕之第一子也,未己夭折,竟追封和硕荣亲王。
    苏茉尔道:太皇太后望安,皇上英明果毅,必不至如斯。
    太皇太后沉默半晌,嘿了一声,道:但愿如此罢。只听门外轻轻的击掌声,太监进来回话:启禀太皇太后,万岁爷回来了。
    第30章
    皇帝还未及换衣裳,依旧是一身蓝色团福的缺襟行袍,只领口袖口露出紫貂柔软油亮的锋毛,略有风尘行色,眉宇间倒似是镇定自若,先行下礼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亲手搀了他起来,牵着他的手凝视着,过了片刻心疼的道:瞧这额头上的汗,看回头让风chuī着着了凉。苏茉尔早亲自去拧了热手巾把子递上来,太皇太后瞧着皇帝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方才淡然问道:听说你是骑马回来的?
    皇帝有些吃力,叫了一声:皇祖母。太皇太后眼里却只有淡淡的冷凝:我瞧当日在奉先殿里、列祖列宗面前,对着我发下的誓言,你竟是忘了个gāngān净净!语气已然凛冽:竟然甩开大驾,以万乘之尊轻骑简从驰返数十里,途中万一有闪失,你将置自己于何地?将置祖宗基业于何地?难道为了一个女人,你连江山社稷,列祖列宗,大清的天下都不要了吗?
    皇帝早就跪下去,默然低首不语。苏茉尔悄声道:太皇太后,您就饶过他这遭吧。皇上也是一时着急,方才没想的十分周全,您多少给他留些颜面。太皇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行事怎能这样轻率?若是让言官们知道,递个折子上来,我看你怎么才好善罢甘休。
    皇帝听她语气渐缓,低声道:玄烨知道错了。太皇太后又叹了一口气,苏茉尔便道:外头那样冷,万岁爷骑马跑了几十里路,再这么跪着太皇太后道:你少替他描摹,就他今天这样轻浮的行止,依着我,就该打发他去奉先殿,在太祖太宗灵前跪一夜。苏茉尔笑道:您打发皇上去跪奉先殿倒也罢了,只是改日若叫几位小阿哥知道,万岁爷还怎么教训他们?一提及几位重孙,太皇太后果然稍稍解颐,说:起来罢,平日见他教训儿子,几个阿哥见着跟避猫鼠似的。可那笑容只是略略一浮,旋即便黯然:琳琅那孩子,真是可惜了。御医说才只两个来月,唉皇帝刚刚站起来,灯下映着脸色没一丝血色,太皇太后道:也怪琳琅那孩子自己糊涂,有了身子都不知道,还帮着太后宫里挪腾重物,最后闪了腰你皇额娘这会子,也懊恼后悔的不得了,适才来向我请罪,方叫我劝回去了,你可不许再惹你皇额娘伤心了。
    皇帝轻轻咬一咬牙,过了片刻,方低声答:是。太皇太后点一点头,温言道:琳琅还年轻,你们的日子长远着呢。我瞧琳琅那孩子是个有福泽的样子,将来必也是多子多福。这回的事qíng,你不要太难过。顺手捋下自己腕上笼着的佛珠:将这个给琳琅,叫她好生养着,不要胡思乱想,佛祖必会保佑她的。
    那串佛珠素来为太皇太后随身之物,皇帝心下感激,接在手中又行了礼:谢皇祖母。道:夜深了,请皇祖母早些安置。太皇太后知道他此时恨不得胁生双翼,点点头道:你去吧,也要早些歇着,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也就是孝顺我这个皇祖母了。
    皇帝自慈宁宫出来,李德全方才领着近侍的太监赶到。十余人都是气息未均,皇帝见着李德全,只问:怎么回事?李德全心下早料定了皇帝有此一问,所以甫一进顺贞门,就打发人去寻了知qíng的人询问,此时低低的答:回万岁爷的话,说是卫主子去给太后请安,可巧敬事房的魏总管进给太后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巴狗,太后正欢喜的不得了,那狗认生,却从暖阁里跑出来,卫主子正进来没留神,踢碰上那狗了。太后恼了,以为卫主子是存心,便要传胫杖,亏得德主子在旁边帮忙求了句饶,太后便罚卫主子去廊下跪着。跪了两个时辰后,卫主子发昏倒在地下,眼瞧着卫主子下红不止,太后这才命人去传御医。
    李德全说完,偷觑皇帝的脸色,迷茫的夜色里看不清楚,只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在暗夜里也似要噼叭飞溅开来。李德全在御前当差已颇有年头,却从未见过皇帝有这样的神色,心里打个哆嗦。过了半晌,方听见皇帝似从齿fèng里挤出两个字来:起驾。一众人簇拥了皇帝的暖轿,径直往西六宫去。
    皇帝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语,直至下了暖轿,李德全上前一步,低声道:万岁爷,奴才求万岁爷有什么话,只管打发奴才进去传。皇帝不理他,径直进了垂华门,李德全亦步亦趋的紧紧相随,连声哀求:万岁爷,万岁爷,祖宗规矩,圣驾忌讳。您到了这院子里,卫主子知道,也就明白您的心意了。见皇帝并不停步,心中叫苦不迭,两名御医、敬事房的总管并些太监宫女,早就迎出来了,黑压压跪了一地。见皇帝步履急促已踏上台阶,敬事房总管魏长安只得磕了一个头,硬着头皮道:万岁爷,祖宗规矩,您这会子不能进去。
    皇帝目光冷凝,只瞧着那紧闭着门窗,道:让开。
    魏长安重重磕了一个头,道:万岁爷,奴才不敢。您这会子要是进去,太后非要了奴才的脑袋不可。只求万岁爷饶奴才一条狗命。皇帝正眼瞧也不瞧他,举起一脚便向魏长安胸口重重踹出,只踹得他闷哼一声,向后重重摔倒,后脑勺磕在那阶沿上,暗红的血缓缓往下淌,淋淋漓漓的一脖子,半晌挣扎爬不起来。余下的人早吓得呆了,皇帝举手便去推门,李德全吓得魂飞魄散,抢上来抱住皇帝的腿:万岁爷,万岁爷,奴才求您替卫主子想想奴才求万岁爷三思,这会子坏了规矩是小,要是叫人知道,不更拿卫主子作筏子?他qíng急之下说得露骨直白,皇帝一怔,手终于缓缓垂下来。李德全低声道:万岁爷有什么话,让奴才进去传就是了。
    皇帝又是微微一怔,竟低低的重复了一遍:我有什么话瞧着那紧闭的门扇,镂花朱漆填金,本是极艳丽热闹的颜色,在沉沉夜色里却是殷暗发紫,像是凝伫了的鲜血,映在眼里触目刺心。只隔着这样一扇门,里面却是寂无声息,寂静的叫人心里发慌,恍惚里面并没有人。他心里似乎生出绝望的害怕来,心里只翻来覆去的想,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什么话自己却有什么话便如乱刀绞着五脏六腑,直痛不可抑。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背心里竟虚虚的生出微凉的冷汗来。
    屋里并不宽敞,一明一进的屋子,本是与另一位答应同住,此时出了这样的事,方仓促挪了那人出去。旁的人都出去接驾了,只余了慈宁宫先前差来的一名宫女留在屋里照料。那宫女起先听外面磕头声说话声不断,此时却突兀的安静下来。
    正不解时,忽听炕上的琳琅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忙俯近身子,低声唤道:主子,是要什么?琳琅却是在痛楚的昏迷里,毫无意识的又呻吟了一声,大颗的眼泪却顺着眼角直渗到鬓角中去。那宫女手中一条手巾,半晌功夫一直替她拭汗拭泪,早浸得湿透了,心下可怜,轻声道:主子,万岁爷瞧主子来了规矩不让进来,这会子他在外面呢。
    琳琅只蹙着眉,也不知听见没有,那眼泪依旧像断线了珠子似的往下掉着。
    李德全见皇帝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直如失了魂一样,心里又慌又怕。过了良久,皇帝方才低声对他道:你进去,只告诉她说我来了。顿了一顿,道:还有,太皇太后赏了这个给她。将太皇太后所赐的那串佛珠jiāo给李德全,李德全磕了一个头,推门进去。不过片刻即退了出来:回万岁爷的话,卫主子这会子还没有醒过来,奴才传了太皇太后与万岁爷的旨意,也不知主子听到没有。主子只是在淌眼泪。皇帝听了最后一句,心如刀割,他心急如焚驰马狂奔回来,盛怒之下惊痛悔愤jiāo加,且已是四个时辰滴水未进,此时竟似脚下虚浮,扶在那廊柱上,定了定神,但见院子里的人都直挺挺跪着,四下里一片死寂,唯有夜风chuī过,呜咽有声。那魏长安呻吟了两声,皇帝蓦得回过头来,声音里透着森冷的寒意:来人,将这láng心狗肺的东西给我叉下去!狠狠的打!
    忙有人上来架了魏长安下去,慎刑司的太监没有法子,上来悄声问李德全:李谙达,万岁爷这么说,可到底要打多少杖?
    李德全不由将足一顿,低声斥道:糊涂!既没说打多少杖,打死了再算数!
    第31章
    琳琅次日午间才渐渐苏醒过来,身体虚弱,瞧出人去,只是模糊的影子,吃力的喃喃低问:是谁?那宫女曲膝请了个安,轻声道:回主子话,奴才叫碧落,原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一面说,一面软语温言的问:这会子都过了晌午了,主子进些细粥吧?佟贵妃专门差人送来的,还说,主子若是想吃什么,只管打发人问她的小厨房要去。琳琅微微的摇一摇头,挣扎的想要坐起来,另一名宫女忙上前来帮忙,琳琅这才认出是乾清宫的锦秋,锦秋取过大迎枕,让斜倚在那枕上,又替她掖好被子。琳琅失血甚多,唇上发白,只是微微哆嗦,问: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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