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方捧了茶进殿,忽听那风chuī得窗子啪一声就开了,太监忙去关窗,皇帝却吩咐:不用。起身便至窗前看天色,只见天上乌云翻卷,一阵风至,挟着万线银丝飘过。只见那雨打在瓦上噼啪有声,不一会儿功夫,雨势便如盆倾瓢泼,殿前四下里便腾起朦朦的水气来,皇帝不觉jīng神一振,说了一声:好雨!琳琅便端着茶盘曲膝道:奴才给主子道喜。
皇帝回头见是她,便问:朕有何喜?
琳琅道:大雨已至,是天下黎民久旱盼得甘霖之喜,自然更是万岁爷之喜。皇帝心中欢喜,微微一笑,伸手接了茶,方打开盖碗,已觉有异:这是什么?
琳琅忙道:万岁爷今日步行甚远,途中必定焦渴,晚膳又进得香,所以奴才大胆,叫御茶房预备了杏仁酪。
皇帝问:这是回子的东西吧。琳琅轻声应个是。皇帝浅尝了一口,那杏仁酪以京师甜杏仁用热水泡,加炉灰一撮,入水,侯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净,再量入清水,兑入上用江米,如磨豆腐法带水磨碎成极细的粉。用绢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调、煮熟,兑了奶子,最后加上西洋雪花洋糖,一盏津甜软糯,皇帝只觉齿颊生香,极是甘美。道:这个甚好,杏仁又润肺,你想得很周到。问:还预备有没有?
琳琅答:还有。皇帝便说:送些去给太皇太后。琳琅便领旨出来,取了提盒来装了一大碗酪,命小太监打了伞,自己提了提盒,去慈宁宫太皇太后处。
太皇太后听闻皇帝打发人送酪来,便叫琳琅进去。但见端坐炕上的太皇太后,穿着家常的绛色纱纳绣玉兰团寿夹衣,头上亦只cha带两三样素净珠翠,端庄慈和,隐隐却极有威严之气,琳琅进殿恭敬行了礼,便侍立当地,太皇太后满面笑容,极是欢喜:难为皇帝事事想着我,一碗酪还打发人冒雨送来。见琳琅衣裳半湿,微生怜意,问:你叫什么名字?
琳琅答:回太皇太后的话,奴才叫琳琅。
太皇太后笑道:这名字好,好个清慡的孩子,以前没见过你,在乾清宫当差多久了?
琳琅道:奴才方在御前当差一个月。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问:皇帝今日回来,jīng神还好吗?琳琅答:万岁爷jīng神极好,走了那样远的路,依旧神采奕奕。太皇太后又问:晚膳进的什么?香不香?
琳琅一一答了,太皇太后道:回去好好当差,告诉你主子,他自个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顺我了。
琳琅应:是。,见太皇太后并无旁的话吩咐,便磕了头退出来,依旧回乾清宫去。
那雨比来时下得更大,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哗哗的水声。那殿基之下四面的驭水龙首,疾雨飞泄,蔚为壮观。那雨势急促,隔了十数步远便只见一团团水气,红墙琉瓦的宫殿尽掩在迷朦的大雨中。风挟着雨势更盛,直往人身上扑来。琳琅虽打着伞,那雨仍不时卷入伞下,待回到乾清宫,衣裳已经湿了大半。只得理一理半湿的鬓发,入殿去见驾。
皇帝平素下午本应有日讲,因为祈雨这一日便没有进讲。所以皇帝换了衣裳,很闲适的检点了折子,又叫太监取了《职方外纪》来。方瞧了两三页,忽然极淡的幽香袭人渐近,不禁抬起头来。
琳琅请了安,道:回万岁爷的话,太皇太后见了酪,很是欢喜,问了皇上的起居,对奴才说,万岁爷您自个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顺太皇太后了。
皇帝听她转述太皇太后话时,便站起来静静听着。
待她说完,方觉得那幽香萦绕,不绝如缕,直如yù透入人的骨髓一般。禁不住注目,只见乌黑的鬓发腻在白玉也似的面庞之侧,发梢犹带晶莹剔透的水珠,落落分明。却有一滴雨水缓缓滑落,顺着那莲青色的衣领,落下去转瞬不见,因着衣衫尽湿,勾勒显出那盈盈体态,却是楚楚动人。那雨气湿衣极寒,琳琅只觉鼻端轻痒难耐,只来得及抽出帕子来掩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是御前失仪,慌忙退后两步,道:奴才失礼。慌乱里手中帕子又滑落下去,轻盈盈无声落地。
拾也不是,不拾更不是,心下一急,颊上微微的晕红便透出来,叫皇帝想起那映在和阗白玉梨花盏里的芙蓉清露,却不知不觉弯腰拾起那帕子,伸手给她。她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颊上飞红,如同醉霞。偏偏这当口李德全带着画珠捧了坎肩进来,李德全最是机警,一见不由缩住脚步。皇帝却已经听见了脚步声,回手却将手帕往自己袖中一掖。
第12章
皇帝是背对着李德全,李德全与画珠都没瞧见什么。琳琅涨红了脸,李德全却道:瞧这雨下的,琳琅,去换了衣裳再来,这样子多失礼。虽是大总管一贯责备的话语,说出来却并无责备的语气。琳琅不知他瞧见了什么,只得恭敬道:是。
她心里不安,到了晚间,皇帝去慈宁宫请安回来,李德全下去督促太监们下钥,其余的宫女太监都在暖阁外忙着剪烛上灯,单只剩她一个人在御前,殿中极静,静得听得到皇帝的衣袖拂在紫檀大案上窸窣之声,眼睁睁瞧着盘中一盏茶渐渐凉了,便yù退出去换一盏。皇帝却突然抬头叫住她:等一等。她心里不知为何微微有些发慌起来。皇帝很从容的从袖间将那方帕子取出来,说:宫里规矩多,像下午那样犯错,是要受责罚的。那口气十分的平和,琳琅接过帕子,便低声道:谢万岁爷。
皇帝轻轻颔首,忽见门外人影一晃,问:谁在那里鬼鬼祟祟?
却是敬事房的首领太监魏长安,磕了一个头道:请万岁爷示下。方捧了银盘进来,琳琅退出去换茶,正巧在廊下遇见画珠抱了衣裳,两个人一路走着,画珠远远见魏长安领旨出来,便向琳琅扮个鬼脸,凑在她耳边轻声问:你猜今天万岁爷翻谁的牌子?
琳琅只觉从耳上滚烫火热,那一路滚烫的绯红直烧到脖子下去。只道:你真是不老成,这又关你什么事了?画珠吐一吐舌头:我不过听说端主子失宠了,所以想看看哪位主子圣眷正隆。
琳琅道:哪位主子得宠不都一样,说你懒,你倒爱cao心不相gān的事。忽然怅然道:不知芸初现在怎么样了。御前宫女,向来不告假不能胡乱走动,芸初自也不能来乾清宫看她。画珠道:端主子脾气不好,这阵子肯定心里烦,不知道芸初当着差事只叹了口气。琳琅忽然哧的一笑:你原来还会叹气,我以为你从来不知道发愁呢。画珠道:人生在世,哪里有不会发愁的。
琳琅与画珠如今住同一间屋子,琳琅睡觉本就轻浅,这日失了觉,总是睡不着。却听见那边炕上窸窸窣窣,却原来画珠也没睡着。不由轻声叫了声:画珠。画珠问:你还醒着呢?琳琅道:新换了这屋子,我已经三四天没有黑沉的睡上一觉了。又问:你今天是怎么啦,从前你头一挨枕头便睡着了,芸初老笑话你是瞌睡虫投胎。画珠道:今天万岁爷跟我说了一句话。
琳琅不由笑道:万岁爷跟你说什么话了,叫你半夜都睡不着?
画珠道:万岁爷问我忽然顿住了不往下说,琳琅问:皇上问你什么了?画珠只不说话,过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也没什么,快睡吧。琳琅恨声道:你这坏东西,这样子说一半藏一半算什么?画珠闭上眼不作声,只是装睡,琳琅也拿她没有法子。过得片刻,却听得呼吸均匀,原来真的睡着了,琳琅辗转片刻,也朦胧睡去了。
第二日卯时皇帝就往乾清门御门听政去了,乾清宫里便一下子静下来。做杂役的太监打扫屋子,拂尘拭灰。琳琅往御茶房里去了回来,画珠却叫住她至一旁,悄声道:刚才西六所里有人来,我问过了,如今芸初一切还好,只是安主子总跟端主子过不去,连带她们下人也吃亏。
安嫔素来与佟贵妃走得近,如今佟贵妃暂摄六宫,安嫔俨若左膀右臂,近来佟贵妃抱恙,后宫诸多事务都是暂jiāo了安嫔在署理。画珠道:咱们三个人是一块儿进的宫,现在我们两个人好歹在一起有个照应,只是芸初隔得远了。琳琅道:等几时有了机会告假,好去瞧她。
要告假并不容易,一直等到四月末,皇帝御驾出阜成门观禾,乾清宫里除了李德全带了御前近侍的太监们随扈侍候,琳琅画珠等宫女都留在宫里。琳琅与画珠先一日便向李德全告了假,这日便去瞧芸初。
谁知芸初却跟了端嫔往太后那里请安去了,两个人扑了个空,又不便多等,只得折返乾清宫去。方进宫门,便有小太监慌慌张张迎上来:两位姐姐往哪里去了?魏谙达叫大伙儿全到直房里去呢。
琳琅问:可是出了什么事?那小太监道:可不是出了事听说是丢了东西。
画珠心里一紧,忙与琳琅一同往直房里去了。直房里已经是黑压压一屋子宫女太监,全是乾清宫当差的人。魏长安站在那里,板着脸道:万岁爷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今儿早起就没瞧见了。原没有声张,如今看来,不声张是不成了。便叫过专管皇帝佩饰的太监姜二喜:你自己来说,是怎么回事?
姜二喜哭丧着脸道:就那么一眨眼功夫昨儿晚上还瞧着万岁爷随手摘下来撂那炕几上了,我原说收起来来着,一时忙着检点版带、佛珠那些,就混忘了。等我想起来时,侍寝的敬主子又到了。只说不碍事,谁知今儿早上就没瞧见了。这会子万岁爷还不知道,早上问时,我只说是收起来了。待会儿万岁爷回宫,我可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