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一会儿一列太监鱼贯进来,手里托着托盘,盘里放铜盏。腥红的鹿血映着明晃晃的杯子,刚放出来的心头血,在寒冷的夜里隐约发散着热气。喝鹿心血是每回秋狝必有的一个环节,这东西除了壮阳补虚,还有很多别的疗效。比方治腰痛、治心悸、治肺痿吐血等等。皇家园林里有专门圈养的梅花鹿,就是防着主子要用,好随杀随取。
荣寿从托盘里把皇帝的那份端出来,鹿血一般是炝酒喝,但在围场上活杀,基本是一口血一口热huáng酒这么jiāo替着来。素以瞥了眼,九龙盏里还混着零星的血沫子。成簇细密的气泡堆叠起来浮在面上,光看就觉得血腥气直冲天灵盖。她有点犯恶心,调开视线看别处,那些胸前垂着白狐尾,一身jīng悍之气的蒙古王爷豪气,没有半分迟疑,端起来一口就闷了。杯子离了嘴,立马变成血盆大口。
她胃里九转十八弯,几乎要吐出来。再瞧瞧皇帝,到底和那些蛮夷不一样,他喝血也可以喝得很优雅。一手捏杯耳,一手托杯底,简直像在品佳酿。间或嘬口热腾腾的huáng酒,不知是血气旺了还是酒劲到了,两腮渐渐有些泛红。
功论过了,赏行过了,鹿血也喝过了,勇士们接下来有什么乐子,皇帝基本不会再参与。众人知趣,酒过三巡都退出了行在。
在帐里呆久了面酣耳热,打起毡子迎面一股冷风chuī来,酒立时醒了大半。恪亲王还在惆怅,看见小公爷一把逮住了这位大舅哥,我问你个事儿。
小公爷迟迟看他一眼,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们家姑奶奶不是绝色,收拾收拾能瞅两眼的那种。唉,我不求你多爱戴她,瞧着她没爹,多顾念就成。他对天挺着胸脯,两手反背在身后,声音像跌进了瓮里,本来还盘算着自己讨恩典呢,最后替人做嫁衣裳,我这倒霉催的!
恰巧看见那贞家的敏贝子打身边过,他忙去拉人家,勒敏,你和万岁爷跟前人什么时候对上眼儿的?我怎么不知道?
敏贝子咧嘴一笑,就在来热河的路上。怎么的?你百晓生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认识二十来天你就请主子赐婚?这让认识了快两个月的人怎么活?
勒敏唔了声,火候不浓不淡,这会儿正好。起先倒也没这么急,是万岁爷瞧出来了,大概因着那贞是他身边老人儿,天恩浩dàng,想给她找个好归宿吧!庙宫打尖看日落那回说了,有心的成全我们。
小公爷愣了神,难怪了,水库看风景他没跟着去,那阵儿他正和素以不痛不痒的闲聊,白错过了。他是个脑子单纯的人,压根不会琢磨是不是皇帝从中使绊子,就知道埋怨自己。如果套瓷①能套出点进展来,倒也不算枉费了这趟大好时机。可兜了大半天,人家姑娘根本没明白他的心意,那就说不过去了。平时挺伶俐的人,这上头栽了。他拍了自己一巴掌,没成算!无可奈何的跟蒙古人跳筷子舞去了。
外面糙原上闹得欢腾,皇帝是自省的xing子,不爱凑热闹,所有作息按部就班,像在宫里时一样。这个点该是沐浴焚香的时候,他盥洗了,底下太监伺候着漱口擦牙,忽然觉得心头一拱一冲热得难受。他知道是鹿血作怪,顺了两口气平息平息,过会儿就好的。
信步迈出来,看见琼珠在铺chuáng,素以又在边上傻站着。他发现她是个特别会站gān岸的人,不是她的活儿她不搭手,估摸着又是依据那套不做不错的道理。他没说话,给她使个眼色,自己踱出牛皮大帐往看城那头去了。
素以追上来,主子您往哪里去?天黑了别乱跑。
皇帝不以为然,围子外一圈都有禁军把守,自己也正虚火旺盛,钻进个野shòu来叫他舒舒筋骨也好。
主子,那鹿血好喝吗?她在后面自己嘀咕,咱们祁人八大碗里有鹿血膏,蒸熟了吃多好!恁么生吃怪硌应人的。
皇帝仰望天边一片月,生吃好处多,活的血,吃什么补什么。
奴才不懂这个,就是觉得怪难为主子的,您也不爱喝这个吧!
他停下脚,没错儿,他不喜欢。他只喜欢这皓月无边,喜欢月色下光致致的脸。鹿心血虽作养身子,就如她说的,到底不是蒙昧的野人,换个吃法尚犹可,生吞实在没法入口。可他是皇帝,有时候也身不由己。那么多蒙古王爷和准葛尔亲贵看着,叫他们觉得大英皇帝连口血都不敢喝,不得失了威严叫人笑话死!
素以见他脚下停了忙也顿下,瞪着大眼睛问,外头冷,主子走几步就回王庭吧,冻着了可不好。
她的脸在月下朦胧,看不太清。皇帝按捺了半天,胸口冲得厉害,一半是为鹿血,一半是为自己的心事。他张嘴叫了声,素以。
奴才在。她脆生生答应,听主子示下。
她应该是一点想头都没有吧,否则怎么能这样光明磊落?皇帝舔了舔嘴唇,口gān舌燥,今儿小公爷差点开口讨你,你知道吗?
她怔忡着,讨我?不能够吧!
皇帝一哂,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奴才心怀坦dàng。她认真的说,奴才就在主子跟前好好当值,等到了年纪放出去,能在爹妈跟前尽尽孝就足意儿了。
她还真是两袖清风无牵无挂,皇帝凝眉看她,她满脑子要出宫,宫里怎么不好?怎么就留她不住?
他感到挫败,又无能为力。往前跨了一步,略弯下腰把她揽进怀里,说,别动,让朕靠一靠。
①套瓷:套近乎,搞好关系。
☆、第47章
素以没想到皇帝会这样,她僵直身子站着,被男人靠肩真是第一回,不轻不重的份量,敦敦实实的。她有点尴尬,觉得不大好意思。傻站着显得不大气,虽然心跳得隆隆响,总要说点什么才能缓和场面。
她深吸一口气,主子这会儿不生气了吧?这鹿血能叫人心境开阔啊!
皇帝一顿,这才想起来她中晌对他不恭,他发了火掀帘子走人的。眼下怎么全忘了?想着想着又有点恼,这时候她提这个,怎么这么不讨人喜欢呢!
闭嘴。他说,没打算放开她。鹿血冲得他燥热难耐,她在这里,抱上一抱似乎可以把火xing压下去点儿。
他调整一下姿势,仔细的圈住。他和他那些哥儿们不一样,太上皇手上下来的几个阿哥大多有能耐,十二三岁抱女人坐大腿,得心应手。他龙潜时有一回上履郡王家问事儿,进园子就瞧见那小子搂着个丫头在花树下的chūn凳上gān那个,害他走了半年的霉运。后来继位,除了传宗接代,妃嫔也不怎么近身,更别说搂搂抱抱的了。素以的运气还是很好的,只是她自己没发觉罢了。
皇帝是这么想,万金之躯降尊纡贵来和你这么个丫头片子纠缠,你还不感恩戴德?素以看来却满不是这么回事,虽说瞧不上皇帝绝对不能够,他是天大第一人,有钱有势又有相貌。可比起外面的海阔天空,这些都不算什么。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是遍地都是嘛!她没法推得太明目张胆,只顾瘟头瘟脑的嘟囔,主子想歇脚,奴才扶您回帐里去吧!您看外面这气候,呆久了要生病的。
皇帝不搭理她,光抱还不算,慢慢在她背上揉搓起来。这下素以慌了,猛地一下挺起了胸。她那么一挺没什么,绵软的两团撞向皇帝,这可要了人命了!喝了鹿血本来就容易冲动,她再来这手,皇帝简直要招架不住。
恁么下去不成,是想留她来着,放在身边就够了,有了别的什么。比方进了幸,那味道就不醇了。
他慢慢松开她,匀了匀呼吸也不看她,背着手依旧缓步的踱。素以闹不懂皇帝这奇怪的xing格,忙整整云头背心一蹲,主子慢行,奴才叫荣总管来伺候。
你不必躲,放心,朕不会动你。他对自己笑了笑,朕江山在握,要什么女人没有呢!今儿酒喝多了,一时兴起,你也别当真。往后该怎么还怎么,人嘛,糊涂点儿也是福气,你说是不是?
他这么挑明了反而让她意外,本来她就是奴才,别说什么尊严,连人都是主子的。伺候男主子避免不了,零星有点儿出格,只要不追究,大家睁眼闭眼就过去了。她也告诫自己别太当回事儿,摸个手,抱满怀,那都是不值一提的等闲玩意儿,能掉块ròu是怎么的?也别不好意思,主子让你近身说明看得起你,你再啰嗦就是矫qíng,矫qíng踩死你!还是踏踏实实的,横竖就这么着吧!
她狠狠把自己安慰了一番,祁人看得开,她也不是那种小家儿气的女孩儿。换了琼珠八成是一副皇帝欠了她的委屈模样,她不同,她闪眼就能忘到后脑勺去。
成。她慡快答应一声,我临进宫时我额涅也这么告诫我的,主子跟前不犯犟筋,主子舒心就是我们做奴才的造化。
好丫头。皇帝颇满意,血cháo再翻涌,人还是很清明的。他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老例儿。
素以听了这话腹诽起来,敢qíng这是在历练她成人吗?那还得谢谢他老人家呢!她献媚的笑笑,主子说得在理。
皇帝背过身去,糙原上将入冬时尤其冷,仰脖子呼口气,像吸旱烟似的吞云吐雾。寒夜里发散一阵,人也有了jīng气神,那点子鹿血平息下去,瞧火候也差不多了。
行在四周架的火盆子内点着木料,火光闪烁里看见牛皮大帐的门前站着张望的人,皇帝长吁口气,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素以冻得不行,早就巴望着了。皇帝一发话,忙缩脖儿应了个是。
外面下霜,回到行在时鞋面都湿了。双喜拧帕子来给皇帝擦脸,琼珠托着软底鞋给他替换,来回经过素以跟前,两只眼睛像架了两把钢刀。
素以乖乖退到围子边上侍立,御营里很亮堂,刚才的那点动静估摸着他们都看见了。看见就看见吧,她行得端坐得正,无所谓。
照规矩合该是安置的时辰,皇帝却招了秉笔太监来拟糙诏,看样子又得一个通宵。皇帝熬通宵不打紧,难为坏了上夜的人。一个个瞪着两眼等旨,不能走动,不能说话,连茅房都不能上。事先有铜茶炊那儿煎酽茶,又黑又浓药汁子一样,直着嗓子灌下去,舌根得苦上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