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放心了。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皇后主子发了话,提铃的事儿先忍两天。我这儿琢磨出个招儿,你们内务府采买不是也派女人吗?等你这趟业障过了,我通通路子让你上那儿去。宫里宫外两头跑,一年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
他这份殷qíng叫人不敢生受,素以迟疑着,您太客气了,我手上没门道,gān不了这个。再说抛头露脸的,都是司里上了年纪的嬷嬷
小公爷愣了愣,倒也是,不过咱们祁人和汉人不同,也不在乎那点不是。
皇后看他脑子发晕,沉着脸重重清了清嗓子,你一个爷们儿家,cao心那些个,不成话!还是好好筹备着,下月秋弥要你们侍卫处随扈的。你丁忧出缺,这上头不能免。一则是昆家体面,二则,皇上身边有自己人,我心里也踏实。
那些道理小公爷都明白,朝廷里皇亲国戚多,底下妃嫔娘家人丁都不单薄。一个个在皇帝左右讨好,皇后生怕给人占了先,动摇昆家根基。
小公爷诺诺应着,娘娘放心,这个我知道。随即一扫素以,姑娘去过热河没有?那可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的,比京城qiáng多了。可惜今年天冷得早,换了往年,这个时节正是金秋,风也没那么烈xing转脸对皇后道,主子爷说这趟秋狝时候不对,不打算带后宫随扈。娘娘同行,大约得到明年jiāo夏避暑。皇上行辕外头我能周全,行在里头我可顾不上。要不娘娘把素姑娘调拨过去得了,她是麻利人,不说近身伺候,就是零散地方搭把手,咱们彼此也好照应。
他打什么算盘,皇后心里再清楚没有。秋狝是上下旗巴图鲁和蒙古勇士角力的一场盛宴,皇帝心qíng好,得胜者可以随意请赏。讨物件讨女人,只要不过分,通常都会得到允许。恩佑这半瓶子醋,这回可能是想加把劲拔个头筹,好赢个管家奶奶回府去。
皇后瞟一眼旁边侍立的姑娘,很好,不显山不露水,连两只手都摆得很持重。四品官的闺女,门第虽低了点,只要人品过得去,讨来做个侧福晋还是可以的。不过现在还不能下定论,她两回在皇帝面前出洋相,不知道是不是成心。说实在的,这种事无非两种可能,要不是大意真傻,那就是jīng明果敢透了。皇后再三的审视,还是吃不太准。知人知面不知心,自打她嫁进礼亲王府起,各种各样的女人见得太多了。表面恭顺,背地里使yīn招耍手段,现在的女孩儿都不简单呐!
皇后抻抻胸前的五谷丰登彩帨,人是后扈处和内务府指派,我巴巴儿下懿旨倒不好。横竖还有几天,先搁一搁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家里那位,额涅差人传话来,不论好歹,进了门就是一家子叫什么来着?
小公爷漠然应了句,叫之卉。
哦,对,叫之卉。皇后说,年纪不小了,虽然是庶出,总归姓昆,外人也不敢看扁。等寻了机会我和皇上讨个主意,看看哪家的哥儿没有娶亲。不求人家是长房,只要门当户对家境殷实就行。
小公爷对那个凭空冒出来的妹子没什么好感,不耐烦的一哂,额涅今儿还想让我带她进宫来呢,被我推了。阿玛才走,谁有这闲心认亲!况且说出去又不光鲜,倒不是加两副碗筷的事儿,主要是丢不起那人,扫脸呐我的姐姐!
因为素以是由头至尾亲眼看见的,他们谈起来并不避讳她。她只是没想到,叫她来基本没她什么事儿,就打算让她作陪似的。其实她在来的路上满怀憧憬,以为皇后宣她,至少赦免提铃总归有望了。谁知给了她一把角子,让她再等两天。她也不知道究竟是皇后怵着万岁爷,还是嚼舌头的人多了,让她在皇后面前跌了份子。反正事qíng就这么地了,她没了指望,老老实实该gān嘛gān嘛吧!
斜对面有口全套玻璃罩子的西洋钟,时候jiāo了酉时牌。她站在这里一阵阵的发急,不像主子们清闲,她身上还有活儿,杵着听他们拉家常是怎么回事?宅门里的亲qíng能称斤论两的卖,亲哥们儿为分家私还打仗呢,找上门来的私孩子算个什么!
果然皇后的声气变了,让你带不合适,还是等额涅身子好些了,叫她领着她们娘俩进宫来我见一面。给姑娘寻摸个好人家,多置办些嫁妆嫁出去算完。姑奶奶在家呆不了多长时间,早晚是人家的人。剩下那位小姨奶奶瞧着阿玛的面儿,好好奉养着也就是了。
小公爷嘀咕着,最好是趁着秋狝定下来,这不还有三年孝呢吗,耽搁下来二十啷当岁,不成事。一头说,想起了边上另一位年满二十的姑娘。他眨巴两下眼,素姑娘役还没满,家里应该没说亲事吧!
宫女子依着法度是不能定亲的,只是大多数人家爹妈料想晋位无望,偷偷摸摸的和男方家合了八字,等着女孩儿出了宫就过礼拜堂。虽说暗里已经成了风气,摆到明面却是绝对不行的。素以倒还好,没这份顾忌,于是大大方方的摇头,奴才明年才放出去呢,家里都是懂规矩的,不能这么早定亲。
小公爷满意的睃皇后一眼,又问素以,我过两天要上键锐营去一趟,到时候请你阿玛喝酒。你有话要带给老爷子吗?
jiāoqíng够不上,万万不能劳动这位王公。素以识趣的欠个身,我在宫里挺好,没什么话要带的,谢谢小公爷了。
钟摆当当敲了五下,皇后打眼瞧钟,光顾着说话了,素姑娘还有差事,跪安吧!又对小公爷道,时候差不多了,你也出宫去。叫额涅小心身子,得了闲儿进来散散。
小公爷嗳了声,看见素以蹲福退出了东梢间,他赶紧扫下马蹄袖一千儿,xing急忙慌的追了上去。
☆、第25章
姑娘慢点走。他在后面喊,等等我。
素以头大如斗,回身道,小公爷,奴才还要提铃呢!荣大总管打发人盯着我,要是误了点可不是好玩儿的。
她脚下没停,很快出了启祥门往夹道里去了。小公爷是爷们儿,甩开两条大长腿,三两步就赶了上来。和她并排走着,温声道,你也别气,皇后主子心里有数,不能就让你这么没日没夜下去。只不过碍着前儿万岁爷才下的旨,不好一气儿就去讨恩典。唉,你看你病了,这会子还要提铃,叫我真不好受。
素以转过头看他,他戴着猞猁皮暖帽,领圈上狐狸毛出锋,一张脸上下衬托着,挺漂亮端正的五官。两只眼睛瞧人炯炯的,浑身透着jīng气神。虽说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着调吧,但是人看着不坏。好说话,脾气挺随和,她也不觉得多讨厌他,便笑道,小公爷您太客气了,我伺候丧事也没白辛苦,您看福晋包了红包,才刚皇后主子又赏金瓜子。我一个做奴才的,本来就是份内事,接赏已经受之有愧了,您还这么挂着心,叫我说什么好呢!真是诗礼人家出身,这份度量体贴叫奴才暖心得很呐。
小公爷受了夸奖乐颠颠的,心满意足的劲头全挂在脸上了。探了一根手指头进帽沿搔头皮,把帽子顶得上下颠腾,该当的,什么叫奴才?这不是进了宫才这么自称么,等出了宫就是正经官宦人家小姐。你为我们家办事儿,我不感激你不成白眼láng了?
素以头回看见这么自谦的皇亲,我是旗下人,就算到了天边都是万岁爷家的奴才,出了宫也一样。
姑娘真是明白人儿。小公爷大加赞赏,又借着由头使劲瞧两眼,到底刚病愈,那巴掌小脸儿白条条的,血色不济。他砸吧下子嘴,不成啊,姑娘还是没好利索,怎么办呢,要不我去见见万岁爷?
别,您的好意我心领。素以忙摆手,她现在的口碑不大好,再让小公爷出面,叫乾清宫里的主子爷拿哪只眼睛看她?眼下实在是忙,没工夫和他磨嘴皮子,只好蹲个福说,您瞧今儿到点了,我手里活儿撂不下。就在这儿分了道,有话咱们下回再说,成吗?
不成也不行啊!小公爷无奈点头,得,下回就下回吧!不过我问你,下回见着我,你还能不能想起来?他是满含着期望的,可她霎着一双大眼睛愣愣瞧他,看样子是不能够。他自问最善解人意了,一锤手掌心,这么的,多见几回就记住了。你要是随了扈,咱们在热河可以常见嘿,这个想法真好!
素以还没回他话,他喃喃念叨着真好,背着手朝宫门上去了。迈开四方步一摇一摆的走着,大辫子垂到屁股底下,辫梢儿上系的宝蓝穗子dàngdàng漾漾,一副旗下大爷作派。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只不过容易把听客带得摸不着边。素以瘟头瘟脑的扶扶额,把手伸进荷包里搅搅,金银角子碰撞得噗噗响,一大把还挺沉。
夹道走到头,碰巧遇上妞子从永康左门里出来,远远招手迎上前,把包袱往她手里一塞,我怕你来不及往回跑,寻了个借口到内务府办事去。再过会儿宫门就下钥了,你带上东西过去吧!里头有水有gān粮,饿了就吃。说着抬头看天,也不知道夜里会不会再起雾,恁么露天呆着,真怕你身子撑不住。
素以叹口气,我是贱命耐摔打,没事儿。
可不,家里再抬举着,进了宫就是伺候人的下脚料,有什么可说的?忍着吧!妞子看她抱紧了包袱,闷着头往乾清门那儿去了。
时候赶巧,正逢军机处章京们下值出宫。她在八字影壁前站着,人家虽是不经意的一瞥,还是叫她浑身不自在。脸上热烘烘的,丢人透了,恨不得找个地dòng钻进去。
她挨着墙上花盒子,拿脚尖蹭蹭地,心里说不出的凄惶。这霉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以前没觉得日子难熬,到了临了不如才进宫那会儿。她这几年做姑姑,体面还是有些的,现在罚提铃,面子里子都没了。
自怨自艾一阵,铃铛掏出来,垮着两肩往天街东头走。昨晚一夜没睡,今天不争气,好不容易病了,谁知道这么快病气就散了,弄得不上值又不行。到底还是很虚,走路脚底下打飘。才站定了,拔长了耳朵听梆子声,那头皇帝从乾清门上出来了。高高的个儿明huáng袍子,即便离得远,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派头,一露面就震慑人心。
他看见她了,脚下顿了顿,沉着嗓子说,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