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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底下人奉命去办了,路子远远过来,挨到他身边往殿里瞥一眼,师傅,那宫女怎么处置?
    荣寿摇摇头,说不好,没叫起喀,就那么一直跪着呗。
    今儿是触了万岁爷的霉头,谁让她来回的嚎,扰了万岁爷雅兴,没拖出去杀头就算好的了。路子咂嘴,不过说来也奇,主子就让她在跟前跪着?没见过这样的。
    你问我我问谁?荣寿兜天翻个白银,都怪这丫头,本来都歇下了,偏叫她搅合成了这样。万岁爷做阿哥起就这脾气,熬过了点整宿的不睡。今儿好,又是一个通宵。长满寿呢?这老小子倒舒坦了,踏踏实实在值房里上夜,把我们这帮人丢在油锅里炸。
    路子对cha着袖子道,我找他去,也闹得他睡不安稳。
    荣寿看他拱肩缩脖的样儿不称意,在他胳膊上拍了下,还当在村里那会儿呢?快给我放下,叫别人看见,丢你老子娘的脸忽而眼里笑意涌出来,掂量着路子的提议很不错,推了那小瘦身板儿一把,去吧!
    路子嗳的一声,乐颠颠的撒丫子跑出去了。
    荣寿扒着门框子朝里面看,殿上一跪一坐相安无事。他呼了口气,倚着红漆抱柱不敢走远。当差就这点苦,脖子上永远拴着一根绳,看不见,但比铁链子还管用。为什么保定太监露脸的多?就是因为保定人受得起苦,耐得住摔打。市井里有顺口溜,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长满寿是天津出来的,爱耍嘴皮子功夫,永远不得升发就是打这上头来。
    时间过得很快,钟上大铁砣当当敲了十一下,皇帝一轮折子批下来才想起底下跪的人。扫眼一看,她不是先前那样趴着了,换了个标准挨罚的姿势,挺着腰杆子跪得笔直。脸上没有苦大仇深的神qíng,垂着眼,心平气和的。大约觉得捡了条命已经是万幸,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她可以很久不眨眼,眼皮子耷拉着,像睡着了似的。皇帝心里起疑,咳嗽一声,她才略微有了点反应。
    素以现在的心qíng没人能体会,膝盖下没垫子,在砖面上跪得久了疼得钻心。也就凭借着尚仪局里练出来的本事,主子不发话打死不能动,才咬着牙硬扛到现在。其实她觉得自己应该偷乐,跪着就跪着吧,在屋里挨罚总比露天摇铃好。外面夜越来越深了,三更可是邪气最盛的时候,她宁愿在养心殿里跪死,也不愿意在外面被鬼吓死。
    皇帝忙了半天要活动筋骨,于是下了御座绕室踱方步。大概心里正琢磨事儿,一圈一圈的兜,从她左边眼梢绕到右边眼梢。昂着头背着手,石青色常服的正身和两肩都绣团龙纹,掐金丝绣活在灯下熠熠生辉。素以是老实人,没敢趁机瞧他脸,就看见皇帝挺拔的身姿和鬓角磊落的发际。
    你们当值,是在内务府还是南三所?皇帝忽然开口,低低的嗓音有点沙哑。
    素以一凛,忙弓身道,回万岁爷的话,尚仪局有专门料理小宫女的长房,过永康右门,和吉云楼一墙之隔。
    皇帝嗯了声,顿了顿又问,朕听说老公爷起灵那天出了点事,后来是怎么处置的?
    素以料着皇帝打听的是外宅来认亲的后续,遂敛着神回道,横竖认下了,老公爷出丧还是那姑娘扶的灵,披麻戴孝一样没落下。
    小公爷怎么说?他那脾气也能忍得住?
    起先有一番波折,后来叫到厢房里问明了,小公爷也没计奈何。出来的时候灰着个脸,别提多窝火了。素以想想,新认亲的姑娘还是皇帝小姨子呢,估摸着过两天就得上宫里来请皇后主子的安了。
    皇帝瞥她一眼,那姑娘长得像昆家人吗?说完了一顿,这话问你,朕知道问了也是白搭。
    素以眨了眨眼睛,把视线定格在中正仁和匾上。皇帝挑刺成了习惯,听多了就不往心里去了。斟酌一下子道,奴才记不清人脸,但是记得当时的qíng形。奴才还想着那姑娘和小公爷不像呢!大概是像妈,随了老公爷如夫人的长相。
    知道是哪个旗的吗?皇帝褪下腕子上的迦南手串慢慢的数,昆和台当初在皇父跟前很有脸面,为人也正派,朝中没有几个不敬重他的。原当他是仁人君子,没想到晚节不保,死后倒弄了这么个烂摊子。
    素以摇摇头,没打听着,可那姑娘张嘴叫娘,奴才料着是汉军旗的。也说不定就是个寻常汉人,因为姨奶奶提起什么遭难来着。
    皇帝和她说话,可是不叫她起来,就在她身后闲庭信步。素以跪了一个时辰,膝盖底下都木了。正感觉杳杳看不到前路,偏巧荣寿进来了。虾着腰,托着几碟点心,陪着笑脸上前敬献,半夜了,万岁爷进点儿小食吧!
    皇帝是吃惯了金莼玉粒的,对寿膳房那些jīng致玩意儿已经提不起兴趣了,连瞧都没瞧就摆手叫端走。荣寿满脸的为难,素以突然灵光一闪,琢磨着其实可以借机讨个好,也许能容她站起来也说不定。
    ☆、第17章
    奴才斗胆她转过脸来看荣寿,不知万岁爷听没听说过豆汁儿?就是那种灰里透着绿的,烧热了配着焦圈辣咸菜吃,味道好。奴才进宫前最爱吃那个,小贩挑着担子钻胡同,一听见吆喝我就往屋外窜,叫我奶妈子拿铜钱给我买两碗喝。
    荣寿白着脸,迟登登道,姑娘,您是问我吗?不是问我,您瞧我gān嘛?
    素以不敢看皇帝才借着荣寿的排头说话,叫他这么一点破,她立马又垂下了头。
    皇帝倒不甚在意,就是觉得她和普通人家女孩子不大一样。祁人姑娘七八岁就开始学针线活,稍微大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她呢?玩屎壳螂、追小贩,还有什么没gān过的?武将家的闺女缺管教,真不是件好事儿。不过老北京城里的豆汁儿很有名气,他听说但没有尝试过。
    豆汁儿有股子酸臭味,能好吃吗?他问,拿什么做的?
    素以道,回万岁爷话,是拿水发绿豆研磨出汁,放在桶里发酵出来的。其实臭味因人而异,就跟臭豆腐rǔ似的,有人说臭,有人却说香。吃口上酸里带那么点甜,泡上一个马蹄圈,别提多好吃了。
    荣寿没忍住哧地一笑,瞧这馋的!被皇帝横过来扫了眼,吓得忙噤住了口。
    素以自顾自道,豆汁儿不是什么金贵吃食,不过确实是养胃清火的好东西。冬chūn两季用最好,万岁爷偶尔试试民间的小食,也算是与民同乐嘛!
    他脸上的冰碴子渐渐化开来,荣寿知道是给这丫头说动了,可宫里要什么菜式都能搬出来,就是没有会做豆汁的。他苦着脸对皇帝告饶,主子容奴才些时候,奴才明儿就想法子募豆汁匠进宫来。
    素以正中下怀,仰起脸说,大总管别费神,奴才会做。奴才打小爱吃那个,吃客吃久了也成半个厨子了。给奴才一包绿豆一爿磨,奴才就能给万岁爷做出来。
    皇帝站在荣寿旁边,有时候眼波划过去,收势不住就容易撞个正着。养心殿的金龙藻井下挂着八角料丝灯,像个温暖的罩子当头罩下来,皇帝就在那片煌煌的火光里。为君者不容小觑,昂然挺拔,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度。同他对视叫素以害怕,可是却有一瞬不小心闪了神。南苑宇文氏的眼睛和平常人是不一样的,瞳仁上有一圈金huáng色的光环,在灯下尤其的光华流转。上回没记住长相,只留下一段空dòng的影像。这趟再看一眼,像是把脑子深处的记忆挖掘出来,两两重合,渐渐就明晰了。
    只是突然觉得心慌,他看人的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随时可以dòng穿皮ròu直达灵魂。她难堪的转回身子低下头,胸口擂鼓般隆隆作响。奇怪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今天却不一样了。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如芒在背,心绪不宁。
    皇帝嘴角有寂寥的弧度,他是世事dòng明的人,她在盘算什么他心里有数。跪也跪得够了,天转冷了,砖面上寒气入骨,时候久了少不得作病。并不是当真稀罕一碗豆汁,不过是顺着她的话头赦免她。他启了启唇,既这么,就jiāo给你了。起来吧!
    素以如蒙大赦,扎下去磕头,奴才遵旨,谢万岁爷恩典。
    腿弯子僵了那么久,那两条腿都不是她的了。左右没处攀扶,只好摁住膝头子站起来。可是又酸又麻使不上劲,冷不丁一用力,腿根儿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子,闷心的疼。踉跄了好几步,眼看着要摔下来。
    皇帝离她近,见势不妙也没多想,伸手打算让她借把力。可是她怔忡着,临要摔了也没来攀他。他停在半空中的手握成拳头,慢慢垂在身侧。凝眉看她,这是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有这样的机会,换做别人一定拼了命的巴结。她倒好,qíng愿摔个屁墩也不来兜搭。
    素以这一下摔得很丢面子,又疼又羞,眼里裹着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掉下来。她也看见皇帝伸手来着,可是借她两个胆儿也不敢承这份恩。本来认不清人就已经被误解成存心露脸了,这会儿再往龙体上靠,不是又要被说成有意卖弄,憋着劲的勾引爷们儿么!所以摔了反倒可以长出一口气,总比得个不要脸的名声好。宫里主子多,她临要放出去的人了,不愿招惹那些无谓的麻烦。
    荣寿哟一声,这下摔得狠,屁股变八瓣了!皇帝的动作他自然看在了眼里,连万岁爷都想扶,说明这丫头命大,没事儿了。他忙招左右上去搀人,一头道,慢着点儿,别又闪着腰。
    素以面红耳赤,谢谢谙达们了,我自己能行。
    到底姑娘家,和那些二板凳太监不一样。太监摔一跤立马狗颠儿的纵起来活蹦乱跳,宫女讲究个稳,叫人看见这模样,简直臊得无地自容。皇帝转过脸,地心的鎏金貔貅炉里香烟袅袅,看时辰已经近子夜了。他回到御案前翻通本,垂着眼道,念着你做豆汁的功劳,今晚的提铃就免了。
    这是天大的恩典,素以感激不已,奴才一定好好做,不辜负万岁爷的期望。
    期望?一碗豆汁儿罢了,值当他来期望?皇帝摆了摆手,殿里人除了文房太监全都打发出去了。
    素以却行退到抱厦里,转回身正看见长满寿。她和长满寿一道在公爷府当了三天的差,总算记住了长相,再见面也能认出来。她福了福,谙达好。
    姑娘好啊!长满寿碍着荣寿在边上不好多说什么,只道,才刚小路子来找我,说今儿万岁爷要熬通宵批折子,又说你也在,怎么?万岁爷有什么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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