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全都屏息静气地盯着我,此时我人在半空,无处着力,脚下又都是奔腾着的鹿,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似乎等待着我的唯一结果就是死亡。
金珠先我而去,三击三中鹿头,三只倒下的死鹿替我微微挡了下奔腾的鹿群,我趁机落在了死鹿的鹿角后,金珠抡圆,周密地护着全身,同时以láng啸bī慢一部分鹿。
霍去病一声大叫:金玉!他这可不是什么见到我欢喜的叫声,而是bào怒震惊的斥责声。
我向他一笑,一面随着鹿群艰难地接近他,一面吼道:看顾好自己,我若发现你现在因为分神而受伤,一定一年不和你说一句话。
两人之间的距离,往日以我们彼此的身手不过几个起落,今日却走得万分艰难,每一步都在成百上千只奔腾的鹿蹄、锋利的鹿角间求生,当我越过他用鹿尸堆成的屏障,落在他身侧时,我和他的眼中都有泪意。
不管下一刻发生什么,不管今天能否脱困得生,至少我们在一起了。
我到的那一刹那,他正好she出最后一支箭。我立即把背上的箭筒扔给他,霍去病接箭筒,挽箭,一连串动作快若闪电。望着轰然倒下的鹿,我刚才一直的冷静突然散去,心急急跳着,幸亏到得及时,如果再晚一些,不敢去想会发生什么。
我的箭术不如他,所以不làng费箭,把带来的箭筒全都放在了他的脚边。把死鹿拖着垒好堡垒,又赶紧去检查他是否伤着。
他一面搭箭,一面轻声骂了句:你个蠢女人!
躺在地上不动的李敢,咳嗽了两声,断断续续地说:这样的蠢是你的福。
我看霍去病身上虽有不少血迹,自己却没有受伤,遂转身去看李敢,箭中得很深,因为穿着黑衣,远处看不出来,此时才发现大半个身子已经被鲜血浸透。
我把金创药全部倒到他伤口上,他扯了扯唇角,艰难地一笑:这可是霍去病的箭法,不必费劲了,他虽没有想要一箭毙命,可也没有留qíng。早点儿救还说不定能活下去,现在不行了。
我急急想止住他的血:你一定要活下去,李妍正在外面,她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你若真死了,她只怕真要再大病一场。
李敢面上的表qíng变幻不定,这一生的哀愁痛苦欣悦都在刹那间流转过。
去病,你为什么?此时此地,我不好说他糊涂,可他此事真做得糊涂,他要李敢死,这没什么,可他不该用这么蠢的方法。李敢是大汉朝的堂堂王侯,家族世代效力汉朝,他如此she杀李敢,按照汉朝律法也是死罪。
霍去病一声不吭地盯着前方的鹿群,嗖嗖几声,几头鹿又应声倒地。
李敢低低道:你不必生气,我们都被人设计了。我这几日心中不快,所以命侍从都走开,只身一人专拣偏僻处打猎,到此处时一个女子突然出现,莫名其妙地就和我打在一起,招招狠辣,bī得我也不得不下杀手,看到你今日的装扮,我才明白他咳嗽起来,话语中断。
我一面替他顺气,一面道:我明白了。我刚才隐约看到一个女子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样,鹿群奔跑的混乱本就让人心烦意乱,血气涌动,杀意萌生,何况去病事先已被公孙敖激起怒气,他在远处只看到身影,再加上你以前就想杀我,那日晚上我们撞破你和李妍时,你又动了杀念,所以去病急怒之下就she了你。
李敢呵呵笑起来,嘴角的血向外渗着:公孙敖和你说我打了卫大将军?
霍去病沉默地没有回答他,李敢自顾说道:当日听闻父亲自尽,我一时伤心过头,就去找卫大将军,想问个清楚明白,他为何不肯让父亲带兵正面迎敌,父亲又不是第一次迷路,为什么偏偏这次就会自尽?他的侍从拦着不让见,嘴里还不gān不净地说着话,全都是些rǔ骂父亲的言辞,我一怒之下就大打出手,恰好卫大将军出来,他想喝止我,我气怒下顺手推了他,但立即就被侍卫拉开了。卫大将军问我为何打人,我能怎么说?难道要把他们rǔ骂父亲的言辞重复一遍?何况当时正气急攻心,觉得都是一帮小人败类,懒得多说,没想到恶人先告状,那两个侍从一番言语,就变成了我主动生事。
我哼了一声,冷声道: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qíng了,公孙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今日就说了出来。
李敢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嘴里的血不停涌出,他拽着我的手:金玉姑娘,求你求你
一个生命正在我眼前消失,看到他眼中的不舍和痛苦,我突然觉得过往的一切恩怨都没什么可计较的,犹豫了下道:我不可能没有底线,但我一定答应你尽力忍耐李妍,也会劝去病不要伤及她的xing命。
李敢大喘了几下,眼中满是感激,面色虽然惨白得可怕,但神qíng却很平静。看到他的平静,我本来的几分犹豫散去,一点儿都不后悔作出这个承诺。
他合上了双眼,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右手的食指缓缓移动,手簌簌颤抖着,却仍然挣扎着想做完一件事qíng,抖了一会儿,手终于停了下来,一动再不动。嘴边的那丝笑,凝固在殷红的血色中,透着说不尽的凄凉悲伤。
我轻轻抬起他的手,一个用鲜血画出的藤蔓,浸透在袖边上,虽然没有写完,可因为我对这个太熟悉,明白那是一个藤缠蔓纠的李字。
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看到这个李字,想起初见他时,大碗喝酒,大块吃ròu,豪气冲天的场景,心里也酸楚起来,本想立即用刀把袖片划碎,一转念,把袖片细心割下,藏入怀中。
远处赵破奴、复陆支、伊即靬率领着全副武装的军士隔开鹿群,向我们冲来的鹿数量锐减,我们的箭也恰好用完,霍去病随手扔了弓,用刀砍开冲撞过来的鹿。
他死了。我走到霍去病身侧,挥舞金珠打死了几头yù从侧面冲过来的鹿,李敢的话已经死无对证,不过还有很多蛛丝马迹可查。鹿群很有问题,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法子让这些鹿会聚到此处,但给我点儿时间,我一定可以查清楚。
霍去病伸手来握我的手,眼睛看着逐渐接近的赵破奴他们:我要你把李敢刚才说的话全部忘记。
他的手冰冷,我的手也变得冰冷。
我的眼中涌出泪水,紧咬着唇把眼泪bī回去:好!
赵破奴奔到我们身前,单膝向霍去病跪下,脸却是朝着我:末将幸不rǔ命!
赵破奴看到血泊中的李敢,脸色瞬间大变,复陆支、伊即靬xing格粗豪,没什么避讳地问:关内侯死了吗?
霍去病淡淡吩咐:把李敢的尸身带上。说完不再理会众人,当先而行。
赵破奴向我磕头:如果末将再快点儿,也许关内侯可以活着。
我摇了下头,沉默地远远随在霍去病身后。
刘彻见到霍去病的一瞬先是大喜,却立即敛去。
复陆支把李敢的尸身搁在地上,李妍一声未吭地昏厥过去,随行的宫人太医立即护送她回甘泉宫。
刘彻的视线在李敢尸身上扫了一圈,冰冷地盯向霍去病,一面挥了下手。原本守在周围的侍卫和官阶低的人都迅速退远。有侍卫想请我离开,我身子没有动地静静看着他,一向沉默少言的卫青突然道:让她留下吧!侍卫犹豫了下,迅速离去。不一会儿场中只剩卫青、公孙敖、公孙贺等位高权重的人。
刘彻冷冷地说:你给朕个理由。she杀朝廷重臣,死罪!
霍去病上前几步,跪在刘彻面前,却一句话都不说。
刘彻的面色渐渐发青,公孙敖匆匆跪下,哭泣道:臣死罪!关内侯当日殴打卫大将军,卫大将军顾念到关内侯因为父亲新丧,悲痛yù绝下行为失当,所以并未追究,可臣今日一时失口竟然把此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骠骑将军。
刘彻气得一脚踢在公孙敖身上:去病的脾气你就一点儿不知吗?
公孙敖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立即翻身跪好,顾不上身上的伤,只磕头不止,口中频频道:臣死罪,臣死罪
不大会儿工夫,公孙敖已是血流满面。卫青眼中qíng绪复杂,最终还是不忍占了上风。当年公孙敖对他的救命之恩,他真的是感念一生。卫青跪在刘彻面前,磕头道:一个是臣的外甥,一个是臣的下属,李敢之死,臣也应该负责,求陛下将臣一并惩治。
刘彻没有理会卫青,只怒指着霍去病骂:看你带兵和行事比年少时沉稳不少,还以为你有了妻子儿子知道收敛了,今日却又做出这种事qíng,你给朕老实说,李敢究竟还做了什么?
霍去病的身子挺得笔直,背脊紧绷,可他的心却在寒冰中,他用表面的qiáng悍掩藏着内心的伤痛,他从小视作亲人的卫氏家族还是对他出手了。
刘彻肯定也感觉到事qíng有疑,在言语中替他找着借口和理由,希望把责任推给李敢,可霍去病怎么可能往一个已经死亡、不会替自己辩解的人身上泼污水来为自己开脱?他更不可能说出实qíng,让卫青陷入困境。刘彻一直寻找着机会打压卫青,但卫青行事从无差错,此事一出,即使卫青完全不知qíng,刘彻都不会放弃这个良机,将公孙敖的错算到卫青头上,何况以卫青重qíng义的xing子,也绝不会舍弃公孙敖。
刘彻等了霍去病半晌,霍去病却依旧一句话不说。刘彻怒道:你是认为朕不会杀你吗?他蓦地指着我道:金玉,你过来!
我上前静静跪在霍去病身侧,霍去病一直纹丝不动的身子轻轻颤了下,却依旧低垂目光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刘彻道:今日见了金玉举动,朕虽然不喜金玉,但也不得不赞一声,这个女子担得起你为她所做的一切,你打算让她做寡妇吗?刘彻冷着声缓缓问:或者让金玉陪你一起死?
霍去病垂放在身子两侧的手紧紧握成拳,青筋直跳,手指过处,地上的碎石被无意拢入掌中,他的指fèng间鲜红的血丝丝缕缕渗出。
我去握霍去病的手,用力把他握成拳的手指掰开,把他掌中的石砾扫去,擦gān净左手后,自顾道:另一只手。他愣了下,把另一只手递给我,我把碎石轻轻扫gān净后,拿帕子把血拭去,淡淡道:好了。说完握住他的手,他虽没有推开我,却仿若木头,没有半点儿反应。我固执地握着不放,眼睛痴痴地盯着他。好一会儿后,他终于侧头看向我,我向他一笑,他的眼中光华流转,歉疚温暖都在其间,原本的伤痛冰冷退去几分,缓缓反握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