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爷紧绷着的脸微微缓和了一下,又立即绷起来,向双双姐微点了下头,眼光依旧逐个儿打量着。
我一直躲在墙角,当吴爷打量到我时,我微笑着向他敛衽一礼,他却神色立变,紧盯着我不放。他一面细看着我,一面问红姑:她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进的园子?
红姑脸色惨白,犹豫着没有说话,吴爷喝道:这时候你还不说实话?是真不想要命了吗?
红姑哆嗦了一下,低头回道:她是从外地来的,三个月前进的园子。
吴爷看向我问:红姑说的可是真话?
我想红姑除了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说以外,其余的倒都是真话,遂回道:是真话。
吴爷又仔细看了我几眼,喃喃自语道:应该错不了,模样、时间、身份都贴合。侧头对红姑吩咐:舫主找了半个月的人估摸着就是她了。究竟所为何事,我不是舫主身边的人,不知道,也不敢妄自揣摩。你自己闯的祸,自己看着办,我在外面等你们。少年人忙掀起帘子,吴爷快步出了屋子。
红姑对着吴爷的背影深深行礼:吴爷的大恩大德,红儿谨记。
红姑默了一瞬,喝道:除了小玉,都出去。双双姐瞟了我一眼,领着大家快速离去。
红姑快走了几步到我身前,脸上神色复杂,忽地跪了下来。
我忙蹲下扶她:红姑,你莫要怕。我不知道那吴爷是什么来头,也不知道他所谓的舫主是什么意思。反正你放心,我和你之间没有仇怨,我只知道你这几个月供我好吃好住好玩的,又学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我初到长安,多一个朋友将来多一份方便,何况红姑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际伤害,得饶人处且饶人。
红姑眼眶内忽地充满了泪水,声音微有些哽咽:小玉,难得你心如此大。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这是红姑欠你的,红姑先记下。说完从怀里掏出贴身收好的一瓶药,倒了一颗出来给我。我接过放进嘴里,红姑忙给我递了水,看我服下后道:一盏茶后,你的力气就会慢慢恢复。不过因为给你用药的日子有些久了,所以恢复如初,怕是要四五天。
我笑道:我等得及的。
红姑感激地点点头,拧了帕子让我擦脸,替我理好头发,又帮我整理了下衣裙,牵起我的手向外行去。吴爷看我们出来,眼光扫过我和红姑互握着的手,神色缓和了许多,带着笑意说:那就走吧!
我和红姑乘同一辆马车,跟在吴爷的马车后。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们要去见一个人,这个人似乎在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而这个人似乎在长安城内很有地位,因为连他一个不得近身的手下人都可以让长安城内颇负盛名的双双姐客气有礼,让jīng明厉害的红姑惧怕。
红姑,吴爷口中的舫主究竟是谁?
红姑道:你真不认识石舫的舫主?
我摇摇头:我初到长安,又无亲无故,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贵人?我要认识,还会这么好奇吗?
红姑诧异地道:还真是怪事,舫主好几年没有过问长安城的大小生意了。我经营的园子也是石舫产业,每年根据生意好坏向石舫jiāo一定钱,以前石舫还会gān涉我们底下人如何经营,但这几年只要我们守规矩,别的事qíng石舫是不管的。
什么规矩?我问。
红姑脸红了起来:规矩不少,比如说,不许拐骗女子入行。
我想笑却又赶忙忍住,难怪她如此怕,原来犯了忌讳,我握着她的手道:此事我再不会向任何人说,但以后
红姑忙道:一次已足够,以后再不会了。我也是太心急,总想做到长安城最红的歌舞坊,双双歌艺虽然出众,但其余就稍逊,我一直想着物色一个拔尖的人才,却总难有如意的,容貌好的,体态不见得好,两样都好的,机变又差了。当日看到你一下动了贪心,鬼迷心窍犯了大错,事后才担心起万一被石舫知道的后果,可错已铸成。
我看红姑语气真诚,忙笑着转开了话题:红姑这是变着法子夸我呢!我过一会儿要去见石舫主人,可对石舫却一无所知,红姑能给我讲讲石舫吗?
红姑听后,凝神想了下道:其实我也知道得很少,因为石舫一直行事低调,我自小就在长安城,也算人面宽泛的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舫主。听老人们讲,石舫好像是做玉石生意起家的,那已经是文帝爷在位时的事qíng。后来石舫生意越做越大,到景帝爷登基,窦太后主持朝政期间,长安城中几乎所有大的宝石玉器行、丝绸香料铺、酒楼、赌馆、歌舞坊,不是由石舫独自开,就是石舫与其他商家合作。后来,石舫突然停止了扩张生意,就是原来的生意都慢慢有些放手,行事也越发低调隐秘,这三四年基本没有听闻石舫的任何动静,若不是每年要去给吴爷报账jiāo钱,我都要忘了自个儿的园子是石舫的了。不过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表面上看着石舫在长安城中大不如前,但也没有商家敢轻易得罪石舫。
红姑一面讲,我一面凝神思索着事qíng的前后,此人命人找我,又能说出我的相貌,那必定是见过我的。长安的商人,又这么神秘,我脑中忽然掠过我和小霍共骑一马的qíng景,莫非是他?
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座宅子前。红姑脸色一整,变得端庄肃穆,往日眉梢眼角流动着的娇媚dàng然无存。
吴爷看我们下车后,方上前敲门。外面丝毫看不出这宅第与一般富商的宅院有什么不同,门匾上简单地刻着石府两字。
吴爷轻拍了两下门环,立即退到一旁躬身站着。红姑赶紧站到吴爷身后,垂手立好。
这么大的规矩?我撇了撇嘴,也依着样子站在红姑下首。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个胡子老长的老头探头看向我们。吴爷立即躬身行了个礼:老爷子,小吴给您行礼了。红姑也跟着行礼。
老头挥了挥手让他起来,眼光落到我身上:这是你找到的人?
吴爷笑回道:是,找来找去,没想到竟在自己眼皮底下,qíng况倒约莫对了,老爷子看着可对?
老头道:对不对,我可不知道,先头送来的两个都是刚进门又被送回去了。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在前面引路。
吴爷忙低头跟上,红姑和我也跟在身后进了大门。老头领着我们到了一个小厅:都坐吧!说完就转身出了门。一个年纪十岁左右的童子托着茶盘给我们奉茶,吴爷居然站起,欠了下身子表示谢意。红姑和我虽然心中惊讶,但也依样画葫芦照着做了。
童子上好茶,浅笑着退下。他刚出门,那个老头子又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吴爷立即站起问道:可是对了?
老头子道:对了!你们先回去,回头是赏是罚,舫主自有计较。说完不再理会吴爷和红姑,对着我道:跟我来吧!
我看向红姑,红姑向我点了下头,示意我赶紧跟去,我因为也很好奇这个派头大又神秘的舫主究竟是不是小霍,所以不再迟疑,立即跟随老头而去。
转过前面的屋子,从一扇小小圆门中穿出,在两道夹壁中走了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长廊曲折,横跨在湖面上,不知通向何处,因是严冬,只看到一片光滑的冰面和岸边没有绿叶装点的柳树、桃树,但视野开阔,让人jīng神一振。
这屋子竟然别有dòng天,前面如同普通人家的屋子布局,后面却是如此气象不凡,过了湖,身旁的颜色变得生动,虽是寒冬腊月,竹林却仍然生机勃勃,青翠的绿色连带着人的心qíng也鲜亮起来。
老头子回头看见我的神色,笑说:你若喜欢,回头再来玩,我也爱这片竹林,夏日清凉,冬日又满是生气。这里是竹馆,沿湖还有梅园、兰居和jú屋。我笑着点了下头,跑了几步,赶到他身边。
竹林尽处是一座jīng巧的院子,院门半开着。老头子对我低声道:去吧!我看老头子没有进去的意思,遂向他行了一礼,他挥挥手让我去。
院子一角处,几块大青石无规则地垒叠着,中间种着一大丛竹子,几只白色的鸽子停在上面,绿竹白鸽相衬,越发是竹绿鸽白。
一个青衣男子正迎着太阳而坐,一只白鸽卧在他膝上,脚边放着一个炭炉,上面的水不知道已经滚了多久,水汽一大团一大团地溢出,在寒冷中迅速凝结成烟雾,让他静坐不动的身影变得有些飘忽。
竟然是他!不管是在大漠,还是在长安城,但凡他在,再平凡的景致,也会因他就自成一道风景,让人一见难忘。
眼前的一幕让我不敢出声打扰,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向天空中的太阳,虽是冬日的阳光,也有些晃眼。我眯着眼睛又扭头看向他,他却正在看我,双瞳如黑宝石般,熠熠生辉。
他指了指一旁的竹坐榻,微笑着问:长安好玩吗?
他一句简单却熟稔的问候,我的心就忽然暖和起来,满肚子的疑问突然都懒得问,因为这些问题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在这里再次相逢。
我轻快地坐到他的身旁:一来就忙着喂饱肚子,后来又整天待在红姑的园子里,哪里都没有玩呢!
他微抿着嘴角笑道:我看你过得不错。红姑调教得也好,如今人站出去,倒是有几分长安城大家闺秀的样子。
我想起月牙泉边第一次见他时的láng狈,一丝羞一丝恼:我一直都不错,只不过人要衣、马要鞍而已。
一个童子低头托着一个小方食案从屋内出来,将食案放到我们面前,又端了一杯茶给我。我接过茶时,随意从他脸上一扫,立即瞪大了眼睛:狗娃子?
狗娃子板着脸很严肃地对我道:以后叫我石风,狗娃子就莫要再叫了,那已是好汉落难时的事了。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着笑,连声应道:是,石风,石大少爷,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