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不在乎地道:总比让你摔下马好些。
我yù反驳他,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冷哼了一声,只得沉默地坐着,心里却气难消。手上忍不住加了把力气,狠狠掐着他的腰,他却恍若未觉,只是专心策马。我鼓着腮帮子想,这人倒是挺能忍疼。时间长了,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慢慢松了劲。
再次与人共用一骥,我的心思有些恍惚,昨日又一夜未睡,时间一长,竟然恍若小时候一般,下意识地抱着小霍的腰,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蓦然惊醒时,刹那从脸颊直烧到脖子,立即直起身子,想放开他。小霍似猜到我的心思,一把稳住我的手:小心掉下去。我qiáng压着羞赧,装作若无其事地松松地扶着他的腰,心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纵马快驰了一整日后,方下马休息,小霍看我低着头一直不说话,坐到我身边低声笑道:我看你是个很警觉的人,怎么对我这么相信?你不怕我把你拉去卖了?
我的脸又烫起来,瞪了他一眼,起身走开,重新找了块地方坐下。说来也奇怪,虽然明知道他的身份有问题,可偏偏觉得他不会害我,总觉得以这个人的高傲,他绝对不屑于用yīn险手段。
他拿着食物又坐到了我身旁,默默递给我几块分好的面饼。我瞥了他一眼,沉默地接过饼子,不知何时,他眼中原有的几分警惕都已消失了,此时只有笑意。
大概是思乡qíng切,商队中的人讲起了长安城,细致地描绘着长安的盛世繁华,那里的街道是多么宽阔整洁,那里的屋宇是多么巧夺天工,那里的集市是多么热闹有趣,那里有最富才华的才子,最妩媚动人的歌舞伎,最英勇的将军,最高贵的仕女,最香醇的酒,最好吃的食物,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可以在那里寻到,那里似乎有人们想要的一切。
我呆呆听着,心qíng奇怪复杂,那里的一切对我而言,熟悉又陌生。如果一切照阿爹所想,也许我现在是和阿爹在长安城,而不是独自流làng在沙漠戈壁。
人多时,小霍都很少说话,总是沉默地听着其他人的描绘,最后两人在马背上时,他才对我道:他们说的都是长安城光鲜亮丽的一面,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他们口中的一切。
我嗯了一声,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两天后,我们在月牙泉边挥手作别。因为有了新的想法,当他们再次对我说谢谢时,我大大方方地提出如果他们路费宽裕,能否给我一些钱作为对我领路的酬谢。
小霍一愣后,扬眉笑起来,给了我一袋钱,踌躇着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放弃了,极其认真地道:长安对你而言,不比西域,你一切小心。我点点头,拿着自己挣来的钱离去。
走出老远,终于没有忍住,回头望去。本以为只能看到离去的背影,没想到他居然没有离开,犹骑在马上,遥遥目送着我。猝不及防间,两人目光相撞,他面上蓦地带了一丝惊喜,朝我挥手,我心中一颤,赶紧扭回头,匆匆向前奔去。
自从和小霍他们的商队分别后,我跟着láng群从戈壁到糙原,从糙原到沙漠,夜晚却时时捧着那一袋钱发呆。
我留恋着láng兄他们,也舍不得这里的huáng沙、绿地和胡杨林。可是,我难道要在这里与láng群生活一辈子吗?正如阿爹所说,我毕竟是人,我已经不可能完全做一只láng了。
几经琢磨,我决定离开。láng兄的láng生正过得波澜起伏,前方还有无数的挑战,一个也许西域láng史上最大的王国正等着他。可我的人生才刚开始,我的生命来之不易,不管前方是酸是甜,是苦是辣,我都要去尝一尝。正如那些牧歌唱的:宝刀不磨不利,嗓子不唱不亮。没有经历的人生又是多么暗淡呢?如同失去繁星的夜空。我要去看看长安城,看看阿爹口中的大汉,也许我可以做阿爹心中美丽的汉家女。
第三章重逢
我在敦煌城付了足够的钱,一支去往长安的商队答应带我同行。
我带着我的全部家当和其他四个人挤在一辆马车上。所谓全部家当,值钱的不过是那一套楼兰衣裙。
阿爹曾给我讲过长安城的很多景致,我也无数次想象过长安城的样子,可当我亲眼看到它时,仍然被它的雄伟庄严震慑。目测了下我正在走的道路,大约宽十五丈,路面用水沟间隔分成三股,中间的宽六七丈,两侧的边道各四丈左右。刚进城时,驾车的汉子满面自豪地告诉我,中间的是御道,专供大汉天子用,两侧的供官吏和平民行走。
目之所及,美轮美奂的宅第鳞次栉比,屋檐似乎能连到天边,宽阔的道路两旁栽植着槐榆松柏等各种树木,郁郁葱葱,枝叶繁茂,给这座皇城平添了几分柔美。
我抱着我的包裹,不停地沿街道走着,沉浸在初见长安城的兴奋中。一个屋角、一座拱桥都让我惊叹不已,我想我开始有些明白阿爹的感qíng了,从小看惯这样jīng致繁丽的人只怕很难爱上简陋的帐篷,和左看右看不是牛就是羊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色转暗时,我才意识到我该找地方歇息。虽然选择了最便宜的客栈,可手里的钱也只够住十几日。我在油灯下仔细地点了两遍钱后,忍不住怀念起西域不用花钱的日子,我以后该何以为生?
正在灯下发呆,猛然想起油灯是要另收油钱的,赶忙收好东西,熄灯睡觉。黑暗中,发了一小会儿愁,又笑起来。长安城那么大,能养活那么多人,难道我比别人差?我有手有脚,难道还会饿死?真是杞人忧天!
可是,当我在长安城转遍三圈时,我开始怀疑,我真能养活自己吗?奴婢,歌舞伎,这些都要卖身,我肯定不会卖了自己,让别人主宰自己的生活。刺绣制衣,我却都不会。女子该会的我竟然都不会,而且最麻烦的是我没有保人,有一家店听到我识字会算账,工钱要的只是男子的三分之一,那个jīng明的老板娘颇动了心,可当她问我有长安城的人能做你的保人吗,我的摇头,让她非常遗憾地也摇了头。他们不能雇用一个不知道底细的人。
我试图找过小霍他们,想着至少他们能给我做保人,可一家家商家询问过去,全都是摇头,没有见过这样的香料商人。我无奈失望下有点儿怨小霍,果然是骗了我。
九九重阳佳节近,xing急的店铺已经在门口cha上茱萸,卖花人的摊铺上也加摆了茱萸,酒店的jú花酒一坛坛垒在店外吸引往来者的注意,人人都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而我已身无分文。从昨天起就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今天晚上也不知道栖身何处。
空气中辛烈的茱萸气,雅淡的jú花香,人们脸上的喜色,这一切都与我不相关,我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上独自一人。
我抱着包裹向城外行去。西边有一片白桦林,我今夜打算住在那里,至少可以生一堆火,让自己暖和一些,运气好也许可以逮一只兔子什么的。露宿野外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可饿肚子实在不好受。
心qíng沮丧时,我曾想过是否来错了,琢磨着把包裹里的那套楼兰衣裙当掉,就有足够的钱回西域。转而又觉得十分不甘心,恐怕阿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悉心调教的汉家女儿居然会在汉朝的长安城活不下去。
到了白桦林,发现与我想法相同的人不少,很多乞丐都选择在这里休息,三五成群地围在篝火前吃东西聊天。
我默默穿行在一堆堆篝火间,饭菜的香气让我的肚子开始疼。我看中了一株大树,正准备今夜就在它身下睡一觉,篝火旁的一个乞丐已经大叫着跳起来,破口大骂道:瞎了狗眼的东西,你懂不懂规矩?那是你爷爷的地盘。
我转身怒盯着他,他又没有像láng一样撒尿标注自己的势力范围,我即使无意冒犯,也不必口出恶言。可想了想,我何必和他一个浑人计较,遂低头走开,另觅他处。
他身旁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舔了下嘴唇道:小娘子,那一片都有人占了,不过你若肯给爷唱支曲子,没准儿爷一开心就肯把爷睡的地方让一点儿给你,让你和爷同睡。一群乞丐都哄然大笑。
我转身看向他们,正准备蹲下拔出藏在小腿处的匕首,一个小乞丐手中捧着一壶酒,大大咧咧地走到三个泼皮跟前,随意地说:癞头,小爷今日运气好,竟然从一品居讨了一壶上好的jú花酒。
几个乞丐闻言都从我身上移开目光,盯向他手中的酒壶。最初骂我的乞丐呵呵笑道:你小子人不大,鬼机灵不少,这一片的乞丐谁都比不上你。
小乞丐大马金刀地坐下,随手把酒壶递给他:你们也喝点儿,别给小爷客气,爷们儿几个今日也乐乐,学老爷们过过节。三个乞丐顿时眉目舒展,脸上仿佛发着油光,吆三喝四地划拳饮酒,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一个头发已白的老乞丐走到我身边道:闺女,人这一辈子,没有过不了的坎,也没有受不了的气。他们说话都是有口无心,你也莫往心里去。你若不嫌弃,陪我这个老头子去烤烤火。
这几日饱尝人qíng冷暖,几句温和的话让我戾气尽消。我咬着嘴唇点点头,随在老乞丐身后到他的篝火旁。他笑眯眯地从袋子里摸了两个饼出来,放在火上烤着,又四处打量了一眼,看没有人注意,把一个葫芦递给我:先喝口jú花酒,暖暖身子,饼过会儿就好。
我迟疑着没有伸手,有钱人的一袋金子也不见得如何,可乞丐手中的食物却比金子更昂贵。老乞丐板着脸道:你嫌弃这是乞丐的东西?我摇摇头,他又道:你是怕酒劲大?放心,这是一品居专门为重阳节酿的jú花酒,适合全家老小一块儿饮,味道甘醇,酒劲却不大。
我道:我们非亲非故,刚才那位小兄弟替我解围,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老乞丐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笑道:这世上谁没有个三灾五难,就是皇帝还要宰相帮呢!说着硬将葫芦塞到我手中,我握着酒壶低声道:谢谢爷爷。
爷爷一面将烤好的饼递给我,一面低笑着说:狗娃子的便宜哪有那么容易占的,那壶酒里是掺了水的。
夜里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狗娃子后来对我讲,如果我不怕苦,可以去每家敲后门问是否要人洗衣服,因为他乞讨时曾见到有妇女敲门收衣服帮别人洗。力气我是有的,苦也不怕,只要能先养活自己。心中默默祈求明天能有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