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稚斜扬声道:玉谨,进来。
我在帐篷外站了一会儿,扯扯自己的脸颊,bī自己挤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后才走进帐篷,向王妃行礼。伊稚斜眼中掠过一丝惊诧,随即只是浅笑着看我和王妃一问一答。
王妃笑问:王爷怎么知道是玉谨在外面呢?
就她在各个帐篷间自出自入惯了,士兵见了她也不多管。除了她,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地在外偷看?伊稚斜走到案前坐下,又拿起了竹册。
王妃站起道:玉谨,陪我去见阏氏吧!她是汉人,会很多有趣的玩意儿,我们学着玩去,给你梳个好看的发髻,好不好?
我笑摇摇头:那些发髻要手很巧、很聪明的人才能学会,我太笨了,学不会,我只喜欢追兔子。
王妃笑起来,弯身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好一张乖嘴,怎么先前听人都说你脾气刁蛮呢?我却是越看越喜。你既不去,我只好自己去了,不过王爷今日恐怕也没时间陪你骑马打猎呢!
王妃向伊稚斜微欠了下身子,掀帘而去。我这才举起衣袖用力擦王妃刚才亲过的地方,伊稚斜看着我,用手遥遥地点点我,摇头而笑。我轻叹口气,转身要走,伊稚斜起身道:等等我。我扭头看向他,他快走了几步,牵起我的手:出去走走的时间还有。
他拖着我沿着山坡,直向高处行去:好长一段日子没见你,去见你阿爹时也不见你的踪影,你和於单和好了?我刚点了下头,又立即摇摇头。
你们又吵架了?你要肯把刚才那假模假式的工夫花上一点儿对於单,肯定能把於单哄得开开心心。伊稚斜打趣地说。
自从大婚后,你对王妃的宠爱整个糙原都知道,我因为不想让你为难,所以刻意讨好王妃,可你又是为何?难道真如於单所说,你对王妃百般疼爱只因为王妃的阿爹重兵在握?或因为你只想让她高兴,所以是否是你喜欢的发髻根本不重要?我郁郁地看着前方,没什么jīng神地说:你也假模假式,明明不喜欢王妃梳汉人发髻,却说喜欢。
伊稚斜一掀袍子坐在了地上,拖我坐在他身边。他瞅了我一会儿,轻叹口气:玉谨,你开始长大了。
我抱着膝盖,也叹了口气:那天晚上你心里难受吗?都是我的错,我已经听阿爹的话仔细反省了。
伊稚斜望着远处浅浅而笑,没说难受,也没说不难受。我定定地盯着他的侧脸,想看出他现在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这次又是为什么和於单吵?他随口问。
我嘟着嘴,皱着眉头,半晌都没有说话。他惊疑地回头,笑问道:什么时候这么扭捏了?
我咬了咬嘴唇:於单说,你是因为阿爹才肯带我出去玩,你接近我是有所图谋,是真的吗?
伊稚斜低头笑起来,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焦急地等着答案,他却只是笑了又笑。我怒瞪着他,他轻声咳嗽一下,敛了笑意,凝视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突然俯在我耳边低声道:因为你的眼睛。他凝视着我时,极其专注,仿佛一些被他藏在心里的东西慢慢渗出,会聚到眼中,浓得化不开,我却看不懂。
我的眼睛?我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凝神想了会儿,还是一点儿都不明白,不过压在心中的一块大石却已落下,咧着嘴呵呵笑起来。只要不是因为阿爹就好,我只想别人因为我而对我好。
我心中一酸,脸俯在膝盖上轻轻叹了口气。傻玉谨,为什么要到事后才明白,伊稚斜既然当日能哄着王妃开心,怎么就不可以哄你这个小姑娘呢?於单的话也许全部都对,只是我没有听进去,而阿爹也误信了伊稚斜。原来,看着冲动的於单才是我们中间最清醒的人。於单,於单月儿即将坠落,篝火渐弱,发着耀眼的红光,却没什么热度,像於单带我去掏鸟窝那天的夕阳。
《尚书》、《chūn秋》、《国策》、《孙子兵法》我惊恐地想,难道我要一辈子背下去?阿爹究竟有多少册书要我背?我gān吗要整天背这些国家怎么争斗、臣子怎么玩弄权谋?
玉谨。於单在帐篷外向我招手。我把竹册往地上一砸,蹿出了帐篷:我们去哪里玩?问完后,才想起我又忘了向他行礼,匆匆敷衍着补了个礼。
於单敲了我脑袋一下:我们没有汉人那么多礼节,别跟着先生学成个傻女人。
我回打了他一拳:你的娘亲可是汉人,她也是傻女人吗?
於单牵着我手,边跑边道:她既然嫁给了父王,早就是匈奴人了。
於单拉我上了马,两人共用一骥:先生怎么还不肯让你学骑马?
头两年我老是逃跑,怎么可能让我学骑马?你还帮阿爹追过我呢!现在大概觉得我不会也无所谓,有那时间不如多看看书。
於单笑说:父王说明年我可以娶妻,问我右贤王的女儿可好。我想和父王说,让你做我的王妃。
我摇头道:不做,等我再长高点儿,功夫再好一些时,我要去游览天下,到各处玩。况且单于和我阿爹都肯定不会答应你娶我,你是太子,将来要做单于,右贤王的女儿才和你般配。
於单勒住马,半抱着我下马:父王那里我可以求qíng。你嫁给我,就是匈奴将来的阏氏,想到哪里玩都可以,没有人会管你,也不会有人敢bī迫你背书。
我笑着反问:可是你娘亲没有到处玩呀!我看她很少笑,似乎不怎么快乐。汉人的书上早写了,就是贵为国君,依旧不能为所yù为。
於单不屑地说:那是他们蠢,我可不会受制于人。
我摇头笑道:左谷蠡王爷笨吗?可他也和我说过,人生在世总免不了一个忍字,夸赞汉人讲的话有道理呢!
於单气得瞪了我一眼,低着头快步而行:伊稚斜,伊稚斜,哼!
我朝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后:他是你的小王叔,你即使是太子,也不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被我阿爹听见该说你了。
於单没好气地问: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夸赞他?左谷蠡王英勇善战,左谷蠡王诚挚豪慡,左谷蠡王聪明好学
我拍着手掌,哈哈笑道:有人的眼睛要变红了。
於单冷笑了几声道:我眼红什么?我是太子,迟早他要一见我就跪拜。
我心中猛然一颤,忙握住他的手道:别生气,我可没说他比你好,他虽然有他的好,可你自然也有你的好,现在一点儿不比他差,将来肯定会比他好。
於单转怒为笑:不提他了,我带你是来看鸟玩,可不是讲什么王爷。
两人弯着身子在灌木丛中潜伏而行,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静静行了一段路,听到侧面有细微的响动,我们jiāo换了个眼神,悄悄掩了上去,所见却让我和於单一动不敢动。
於单的娘亲和我的阿爹并肩而坐,两人都是面色苍白,於单的母亲眼泪纷纷而落,忽地靠在阿爹肩头,压着声音哭起来。
我正纳闷谁欺负了她,为什么不去找单于哭诉,於单握着我的手一抖,拖着我就要离开。阿爹闻声跳起,喝问道:谁?我害怕地想赶紧跑,於单此时却奇怪地不肯走,拽着我走出树丛,脸色铁青地静静立在阿爹和阏氏面前。
阿爹眼中有几分痛苦地看着於单和我。阏氏却是神色平静,冷淡地看了一会儿,居然从我们身旁扬长而过,再未回头。
我看看阿爹,再看看於单,起初莫名的害怕早已不见,此时只剩不耐烦,跺着脚道:你们看什么看?又不是斗蛐蛐,你盯着我,我盯着你。於单,你想知道什么就问,阿爹,你想解释什么就说。
阿爹张了张嘴,刚想说话,於单忽然甩开我的手,一溜烟地人已经跑没影了。阿爹轻叹口气,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牵起我向外行去:让你好好背书,怎么又跑出来?
我挽着他的胳膊,身子半吊在他的身上,只用一只脚一跳一跳地走着:背书背得不耐烦,太子正好找我来玩,我就来了。刚才为什么阏氏要靠在你身上哭?太子为什么那么生气?
阿爹苦笑起来:这些男女之事,现在讲了你也听不懂。
你不讲,我更不可能懂,你不是老说我不通人qíng吗?现在正是你现身教我的机会呀!
阿爹揉了揉我的头发,拉着我走到湖边坐下,目光投注在湖面上,但眼睛内却是一片空无苍凉:我和阏氏少年时就已经相识,那时她还不是什么公主,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儿,我也不是现在的我,是一个一心想着建功立业的少年,我和她我和她
我小声替他说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你和她互相赠送了芍药。
阿爹拍了下我的背说:《诗经》还是读懂了,我们互相赠送的虽不是芍药,但意思是一样的。
那她怎么如今做了单于的妻子?为什么不做你的妻子?不是送了芍药就该共效于飞吗?
阿爹轻声笑起来:为什么?该从大处说,还是从小处说?他虽然在笑,可我却听得有些害怕,往他身边靠了靠,头埋在他的膝盖上。
从国家民族大义来说,因为当年的汉朝打不过匈奴,为了百姓安宁,少死人,皇家就要和匈奴和亲,却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儿,所以从臣子的女儿中选容貌秀丽、才德出众者封为公主,嫁给匈奴。从我们自己说,我胆小怯懦,不敢抗旨带着她流亡天涯,她也不能弃父母于不顾,所以她只能做了单于的妻子。若单于待她好,即使匈奴野蛮落后,不知礼仪,那也罢了,可单于却是一个不懂赏花的人。她哭只是因为对自己命运的无奈。太子生气是想多了,因为他毕竟是匈奴人,很多事qíng无法体谅,无法明白她母亲的痛苦。阿爹轻叹一声,如果我们再晚生几年,赶上当今皇帝亲政,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觉得这话似乎听着耳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两年前伊稚斜定亲那天,他在山坡上感叹自己没有早生几年,不能和汉朝的皇帝一争长短,只能看着汉朝西扩。一个汉朝的皇帝居然让阿爹和伊稚斜一个想晚生,一个想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