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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与我同站在石头这一边的十八个仙娥皆屏住了呼吸,领头的两个便要穿过那石头去。
    我将折扇抬起来挡了一挡。两个仙娥惴惴地看了我一眼,我朝她们和蔼一笑。
    隔壁那两个小仙娥兴致正高,那一默自然只是短暂的一默,想必她们都在那一默中为素锦深深地感怀了一番。我因也经历过她们这样的青葱岁月,料想她们在这个过渡之后,探讨的必然要是我这个惯于迷惑人的九尾白狐了。
    活了这么多年果然不是白活的。
    其中的一个小仙娥当真道:你可听说,青丘的那位上神,像是已有十四万岁了。
    另一个惊讶道:竟有十四万岁了,这这这,这不是老太婆了吗?足足比君上年长了九万岁,都可以做君上的奶奶了。她的脸皮竟能这么厚,虽说是同君上有过婚约的,但以这样的岁数霸着君上,也有点太那个了。
    前一个赞同道:是啊是啊,老不知羞的,定是用术法迷惑了君上吧。唉,只希望君上早日看清这位上神的面目,明白我们娘娘对他的一番痴心,回到娘娘的身边来。
    这个话基本算是总结了,想必她们这场是非已摆谈得尽兴。
    原本不过想听一个缪清的八卦,却不料遇上素锦侧妃的婢女在背后将我编排一通。她们这一番话说得何其毒辣,若我还是当年昆仑虚上的小十七,定要将她们修理得爹妈都认不出来。亏得清修了七万年,如今我已进入了忘我无我,看世间事譬如看那天边浮云的上乘之境,自是不与她们计较,只招了方才想要穿出石头去的两个领头仙娥,掩着扇子低声问道:我依稀仿佛记得,天界立的规矩里头,有一条是不能妄议上神的?
    两个仙娥愣了愣,点头称是,又一致地赶紧道:这两个宫娥太不像话,累上神动怒,小婢们自然要报上司部,将她两个惩戒一番,立一立规矩。
    我咳了一咳,道:动怒倒没有,只是偶尔听得这样的话,不大顺耳罢了。合起扇子拍了拍她们的肩膀,慈爱道:话虽这么说,你两个方才也忒莽撞了,说人是非这样的事,最忌讳的就是中途被人撞破。可想而知,你们方才若真穿过石头去,却叫那一双小仙娥多么尴尬羞涩。既然她们这个行为违了天界的规矩,迟早要受些惩戒,倒不如让她们说个痛快。她们说痛快了,你们也能占个理罚得痛快些嘛。天宫这么大,总还是要叫人晓得,立的规矩不是单立在那里当摆设的,是不是?不过话说回来,后宫里最忌讳热闹,这双小仙娥xing子忒活泼了些,倒不大适合当这份差了,你们挑拣挑拣,另为她们谋个合宜的差事吧。
    两个仙娥受教,连连点头称是。
    她们自去执天界的法度去了。后面的十六个仙娥仍跟着我。
    今日泡在这天泉里,因没有团子在一旁戏水,我觉得有点无趣。
    随伺的十六个仙娥中,有两个擅音律的,抱了琵琶在一旁拨了个把时辰,令我打发了些时间。可她们拨得再好,如何比得上当年掌乐的墨渊。初听还觉新鲜,听多了却也乏味,顺势打发她们将琵琶收了。
    继续泡了片刻,泡得很空虚。便穿了衣裳,令那十六个仙娥暂守在原地,我先回一揽芳华的院子挑几本书带过来,届时边泡边看,再打发些时间。方走到一揽芳华的大门口,正预备推门,那门却猛地从里打开。夜华一手抱着沉睡的团子,一手握着门沿,见着我,愣了一愣,敛起一双眉头来。
    东海水晶宫初见夜华时,我便晓得他不大亲切,乃是个冷漠的少年。只是同我相jiāo以来,他几乎从不在我面前做出冷漠形容,时时都笑得chūn风拂面,便使我有些忘了他本xing其实算得冷淡了。此时他脸上的这个形容,令我陡地一凛。
    他一双眸子暗了暗,沉沉道:阿离像是喝醉了,我探了探,他从昨日到现在竟一直未醒过,是怎么回事?
    我瞧了瞧他怀中脸色红润的团子,镇定道:不过昨天我多喂了他半壶,让他醉了个酒罢了。
    他皱眉道:他醉得睡到现在都没醒,你怎的不通报我一声,也不将他抱去药君府上看看?
    我讶然道:小孩子哪里有那么娇贵的,我小时候偷折颜的酒喝,醉得四五天没醒,也没见我阿爹阿娘将我送去就医。团子又不是个姑娘,你这样惯着他,待他大些,难免不娘娘腔。
    他默了半晌,从我身边儿跨过去,gān涩道:阿离不是你带大的,你便一直只将他当作继子看,从未当过亲生的儿子来疼爱吧。若阿离当真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今日,还说得出这样的话吗?
    我一愣,待反应过来他这一番话的意思,却觉得周身血气都凉了。
    从前常听人说透心凉透心凉,我还琢磨过这个透心凉是种什么样的凉法,如今,倒是活生生品一遭个中滋味。
    虽然我没生过儿子,却也晓得,若是我白浅的亲生儿子,怕待他倒没这么上心。也正是怜悯团子小小年纪,亲娘便跳了诛仙台。三百年里活过来,没受着亲娘半点呵护,怪可怜见,是以对这团子从来都是巴心巴肺的。今日这一番巴心巴肺,却换来如此评说。
    我抖了抖衣袖,对着他的背影冷笑道:老身哪生得出这样一个活泼讨喜的孩子来,可叹生出阿离的那位烈女子,当初却跳了诛仙台。老身师承昆仑虚,修的是逍遥道,可不是承的西方梵境,没修来一副菩萨心肠,自然待不好阿离。夜华君储在宫中的那位侧妃,依老身看,倒是慈悲又善良,定可以将你这宝贝儿子待得同亲生一样。今后却叫你的这位侧妃将阿离看得紧些,莫让他在我这里吃了亏去。
    他背影僵了僵,半晌,道了声:你别说这些话来气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便抱着团子匆匆向药王府奔去。
    瞧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大感无趣。正要掉头踏进院子,迎面又撞上来个奈奈。
    她一双眼通红,见着我,仿似见着西天梵境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赶紧扯着我的袖子颤声道:上神可见着,方才谁从这院子里出去了?
    我抚了抚额,柔声道:怎么了?
    她通红的眼角处啪嗒掉下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儿来,哽咽道:上神责罚小婢吧,都是小婢的错。上神对小殿下这般好,便是小婢的主子再生,也要感念上神,此番若因了小婢,令小殿下栽到素锦娘娘的手里,那小婢小婢我见她说了半日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文法颇颠三倒四,一言一语甚没重点,便敲了扇子好意提点道:别的暂不用多费唇舌,你方才说团子栽进素锦手里,是个什么意思?
    我这一个提点,终于让她找到一根主心骨,一件事一件事,接二连三抖得顺畅许多。原来我今日刚被灵宝天尊玉清境里的一顺溜宫娥领走,那素锦侧妃便领了四个随侍的仙娥驾临了一揽芳华。说是晨间散步,受一道神圣不可侵犯的仙气指引,不意散到我暂住的院子附近,便一定要来访一访这仙气的主人,并看一看团子。
    姑且不说四海八荒哪一位神仙的仙气是神圣可以侵犯的,我怀着一颗大度的心,只当这是个不大合宜的恭维。然那素锦昨夜同夜华和缪清不知闹到个什么时辰,今日一大早,还能有这么好的jīng神头大老远地来我这处散一散步,却叫我佩服。
    说是夜华从不许素锦见团子,也不许她靠近一揽芳华半步,作为四海八荒的典范,她也一直守着这个规矩,今日却不知抽了什么风,将两条齐齐冒犯了。奈奈有心不让素锦进院子,她一个小小的守院仙娥,扛住一介天宫典范的耿耿衷qíng,十分不易。好歹终归是扛下了。素锦不甘不愿地离开一揽芳华后,奈奈照拂了会儿团子,便去后院打水。水打回来一看,团子却不见了。奈奈便以为,定是那素锦杀了个回头枪,将团子抱走了。急急追出来,便正撞上我。
    我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是夜华抱走了团子,同素锦没什么gān系,你不必忧心。
    听奈奈这一番叙述,看得出她防夜华的那位侧妃譬如防耗子一般紧。这个中的原委,在脑门里略转上一转,也约莫算得出来。多半是奈奈从前服侍的那位夫人团子跳诛仙台的亲娘,还没来得及跳诛仙台之前,同素锦有些不对付。
    夜华如今待素锦的光景十分不好。
    我脑中忽地一道电光闪过,福至心灵打断奈奈道:该不会,这位素锦侧妃,同团子她亲娘跳诛仙台这个事,有些牵扯吧?
    她脸色刷地一白,顿了半晌,才道:天君颁了旨意,明令了再也不能提此事的。当初晓得这桩事的仙娥们,也全被天君分去了各仙山,不在天宫了。
    奈奈这个回答虽不算个回答,脸上那一白却白得很合时机,我心中来回一转,不说七八分,倒也明白了五六分。
    因我们九尾白狐这个族类,在走shòu里乃是个不一般的族类,一生只能觅一个配偶,譬如两只母狐狸公然争一只公狐狸这样的事,我活了这么十几万年,从来没见着过。是以倘若有两只母狐狸要争一只公狐狸,能使出些什么样的手段,我有些拎不清。但好歹在凡界做相士时,《吕后传》这样的抄本野史涉猎了不少,令我今日能做一个恰如其分的推论,推论素锦侧妃从前,其实并不像今日这般典范,为了争宠,将团子亲娘生生bī下了诛仙台。
    团子今年三百岁,可见团子的亲娘跳诛仙台也就是近三百年间的事qíng,这个事定然也曾掀起过轩然大波。五百多年前我被擎苍伤了,沉睡了两百年,但我从那一趟长睡中醒过来时,却并未听得近年九重天上有什么八卦趣闻,想来奈奈说的没错,那石破天惊的一桩大事,是被天君压了。
    这一代的天君倒是个有qíng有义的天君,想必正是念着素锦曾做过他的小老婆,才特地cha了这一趟手。不过他cha的这趟手,倒正cha在了点子上,令素锦今日能享一个典范之名。
    唔,真是一段血雨腥风的过往。
    夜华和奈奈这一番惊扰,所幸没败了我寻书的兴致。
    原以为这九重天上上下下一派板正,藏书也不过是些修身养xing的道典佛经,我因实在无聊得很了,才想着即便是道典佛经也拿来看它一看,却不想东翻西翻的,竟淘出几个话本子,略略一扫,还是几个我没看过的、颇趣致的话本子。我矜持地朝奈奈一笑:从前住这个院子的夫人,忒有品位了。
    正预备揣着这几个话本重新杀回天泉泡着,院子的大门却响了一声,徐徐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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