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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这番话,心中一块大石头砰然落地。如今我的心态,真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
    想来我也该是四海八荒头一个这么大度的正妃了,纵然夜华娶了我,在年岁上有些吃亏,冲着这一点,却委实要烧高香。
    他却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高兴,神色惨白,盯着我的眼睛,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敛容恳切道:真,比真金还真。
    我只以为在娶侧妃这桩事上,他要向我寻个保证,却不想得了我这句话,他那原本便抿得死紧的唇抿得更紧,眸光渐渐淡去。
    活到这么大年纪,xing子难免被磨得温吞些,但感qíng这个事qíng,乃是个万万容不得拖泥带水的事。我继续敛容恳切道:千秋万载我也是这个话,我同你还是保持纯洁的联姻关系好些。其实,夫妻两个有了私qíng倒不一定是个好事。譬如哪一天你想再纳个妾,都不定能纳得便利。如今这样就正好了,你要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唔,今日你大抵不理解我说的这些,可到有一日,你再看上哪个仙,想将她娶回洗梧宫来,便晓得我此时说这一番话的好处了。
    他静了一会儿,只缓缓道:你是,特意说这些话,来让我难受的吗?
    我心中咔的一声,他如今爱我爱得仿佛正是兴头上,虽则我一片好心,但说的这些话,细细一想,却有些cao之过急。
    我默默无言将他望着,不知怎的来劝他才好。只觉这个事,要慢慢地从长计议。他将我揽在怀里,低哑道:我只爱你一个,再不会爱上其他人了。顿了顿又低声喃喃了句什么,听得不大清。唔,这愁人的,死心眼的孩子哟。
    夜华将一番震得我天灵盖发麻的猛话放完,却并不见走,只将我搀着躺下,四个被角捂严实。我虽受了重伤,也不见得虚弱至此,连躺一躺这等轻便动作也做不稳健。但看他神色凄然,我不便火上浇油,只能默默受了。
    他捂完被角,又将搁在一旁坐凳上的药碗拿去放在桌案上,端起杯子倒了口冷茶喝,方踱回来,背倚着chuáng栏道:阿离已送上天宫了,只受了些惊,倒没大碍,需休养几日。我原本打算带你一同回天宫的,灵宝天尊的上清境有一汪天泉,正宜你将养。皱了皱眉又道,但那只毕方豁命拦着。不过,若你开口应了,他也没甚好说。你先躺躺,明日一早,我们便回天宫吧。
    灵宝天尊的那汪天泉倒听说过,确然是个好东西,似我这身伤势,寻常须将养个把月的,去那天泉里泡泡,怕痊愈也不过三两天之事。借着夜华的面子,倒能捞这么个便宜,我挺欢喜。
    说完这番话,他便闭目养起神来。我却还得去炎华dòng瞧瞧墨渊,琢磨半日,缓声道:你今日,没文书批了?
    他半睁开眼睛:今日没甚可忙,你方才说困,我便陪你靠靠。
    我嘴角抽了抽。
    他仿佛从来不曾识出这是我的一个借口,谦和地漾出笑来:怎么,又不困了?
    我怅然地咬紧牙齿:困,困得很。
    夜华是个今日事今日毕的脾xing,便是此前他在我青丘极悠闲地窝着时,大半时日也扑在书房里批文书,忙得脚不沾地。
    今次虽出了这样的大事,伽昀小仙官却也并不见得就能任他清闲几日,那公文必定仍是一般地从天上哗啦哗啦搬下来。
    昨日并今日两日的公文,乖乖,苦命的夜华今夜注定不能安睡。
    我估摸,他此时在我chuáng上靠一靠,应当并不只为令我吃憋,连带着,大约是要将养将养jīng神。这就譬如在凡界,倘凡人犯了大事要砍头,砍头前总要拿一顿好的,舒舒服服吃了才上断头台。料得夜华这一趟很需眯些时辰,打点起十足jīng神,才能奔去书房应付两日公文。我便也对付着眯了,心中存了个jīng细算盘,待他眯够动身走了,我便化出人形来去一趟炎华dòng。
    不承想我这个算盘却落了空。十之一的jīng神头甚不中用,也不过半盏茶工夫,人就迷糊得有些昏沉了。
    半梦半醒浮浮沉沉之间,我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我几万年都没做成,却在今日功德圆满。
    我梦见了墨渊。
    第十四章墨渊当年
    墨渊仙去后开初的几千年,我等得心焦又心烦,日日都盼着做梦能梦到他,好问一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每夜入睡前,我都要将这个问题放在心中揣摩五六遍,几个字记得牢牢靠靠,就怕梦里见着墨渊时太过激动,将心尖上这个疑问给忘了。但因总是梦不成功,后来便渐渐淡了这个心思。
    终归是过去的基础打得牢靠,此番做梦,我竟还能牢牢记着将这陈芝麻烂谷子、困扰了我七万年的问题提出来,再晒上一晒。
    梦一开初,是折颜领着我拜师昆仑虚的光景。
    那时我刚过完五万岁生辰,和现今的夜华一般年纪。
    因阿娘生了四个儿子,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女儿,且这个女儿在娘胎里就带了病,生下来分外体弱,狐狸dòng一dòng老小便都对我着紧些。四个哥哥皆是放养长大,我却十分不同,起居饮食都定得很严。出行的地界也不过狐狸dòng外的青丘同折颜的十里桃林这两处。我辛苦熬了两万年,被养得十分qiáng壮,阿爹阿娘却仍不放心。
    两万岁上,阿爹阿娘因一些缘由常不在青丘,将我划给四哥看着。须知我这位四哥,乃是个拿面子功夫的好手,面上一副柔顺乖巧,背地里却很能惹是生非。
    我十分憧憬四哥。
    阿爹一道御令下来,尚且还算不得是个少年的四哥叼了根狗尾巴糙坐在狐狸dòng前,慈爱地看着我道:从今天起,就四哥来罩你了,上树掏的鸟蛋,有我一个,也有你一个;下河摸的丁丁鱼,有我一条,也有你一条。
    我同四哥一拍即合。
    那时折颜已十分照顾四哥,只要打着他的名号,惹了再大的祸事也能轻松摆平。于是四哥便带着我全没顾忌地在青丘上蹿下跳,整整三万年没个止息。
    待阿爹阿娘得空回头来反思这唯一一个女儿的教育问题,觉得既是生了个女儿,便须得将她调养得温柔贤淑文雅大方,我却已被养得很不像样了。
    所幸同四哥在青丘晃dàng的这五万年,我们兄妹俩小事惹了不少,却没摊上什么大事,过得还算顺遂。是以两个人的xing子都难免天真骄纵些,全不能和夜华现今这气度比。
    本上神常常忧心,夜华如今不过五万岁,即便不是一团天真,也多少该有些少年人的活泼模样。他却已沉稳得这样,过往的人生路上,却究竟是受了多少折磨,经了多少打击,历了多少沧桑啊。
    再说我五万岁的时候。
    那时,阿娘觉得我不大像样,十分发愁。先是担忧我嫁不出去。在狐狸dòng闭关思索了半月,亏得有一天,她灵机一动,悟出我的xing子虽不怎么样,所幸模样生得不错,无论如何不该嫁不出去,才略放宽心。
    但不久却从迷谷处得来一件八卦,说扎在隔壁山脚水府里的烛yīn一家新近嫁了女儿。新嫁的小烛yīn因自小失了母亲,没得着好调教,稍稍有些娇气,她的婆婆很看不惯,日日都要寻些名目来惩戒于她。小烛yīn难以容忍,才放去夫家不过三月,便哭哭啼啼地回娘家了。
    听说小烛yīn为人新妇后受的委屈,再看一看我的形容,好不容易放宽心的阿娘一时心慌意乱,一日一日地,越发忧愁。
    她觉得似我这个xing子,即便日后成功嫁了人,也是个一天被婆婆打三顿的命。想到我日后可能要受的苦,一见着我,阿娘便忍不住悲伤落泪。
    有一回,折颜来狐狸dòng串门子,正见着阿娘默然拭泪。问了因由,沉吟片刻,喟叹道:丫头这xing子已经长得这样了,左右再调不过来。如今只能让她习一身好本领,若她将来那夫家,上到掌家的族长下到洒扫的小童子,没一个法力能比得过她,她便如何天真骄纵,也万万受不了什么委屈。
    阿娘听了他这番话,眼睛一亮,深以为然,决定让我拜个师父。
    阿娘一向要qiáng,觉得既然是诚心诚意要给我找个师父学本事,便须得找个四海八荒最好的师父,才不枉费她一番心思。选了多半月,选定了昆仑虚掌乐司战的墨渊上神。
    此前我虽从未见过墨渊,对他这个名字,却熟悉得很。
    我同四哥出生时,四海八荒的战事已不再频繁,偶尔一出,也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长辈们有时会提及自yīn阳始判、二仪初分起几场真正的大战事,如何的八荒动怒,如何的九州血染,好男儿们如何疆场横卧,如何马革裹尸,又如何建功立业,说得我同四哥十分神往。
    那时候神族里流传着许多记录远古战事的典籍,我们一双兄妹十分好学,常去相熟的仙友处借来看。倘若自己得了珍本,也同他们换着看。
    这些典籍中,处处都能见着墨渊的身姿。写书的天官们皆赞他神姿威武,一副玄晶盔甲,一把轩辕神剑,乃是不败的战神。
    我同四哥十分崇拜他,私下也描摹过他那威武的神姿会是如何的威武法。我们两厢虔诚地探讨了一年多,觉得这位墨渊上神定是有四颗脑袋,每颗脑袋面向一个方位,眼睛铜铃般圆,耳朵蒲扇般大,方额阔口,肩膀脊背山峰样厚实宽阔,双足手臂石柱样有力粗壮,chuī一口气平地便能刮一阵飓风,跺一跺脚大地便要抖上一抖。我们冥思苦想,深以为如此才能显出他高人一等的机敏,高人一等的耳聪目明,高人一等的耐打qiáng壮。勾勒出墨渊威武的神姿后,我同四哥十分振奋地跑去找擅丹青的二哥,央他为我们画了两幅画像,挂在屋子里日日膜拜。
    正因有这么段因果,乍听说要拜墨渊为师,我激动得很。四哥原想与我同去,却被折颜拦住,在dòng里还发了好几日脾气。折颜带着我腾了两个时辰的祥云,终于来到一座林麓幽深的仙山。这山和青丘不同,和十里桃林也不同,我觉得很新鲜。
    早有两个小仙童守在山门上迎住我们,将我们引入一进宽阔厅堂。厅堂上方坐了个一身玄袍的男子,以手支颐,靠在扶臂上,神色淡淡的,脸长得有些娘娘腔腔。
    我其实并不大晓得什么算是娘娘腔腔,只听四哥模糊提过,折颜那一张脸俊美得正好,比折颜长得不如的就是面貌平庸,比折颜长得太过的就是娘娘腔腔。四哥这句不那么正经的话,我一直记着。
    我因是四哥带大的,一向很听他的话,连他说我们一同挂在厢房里那幅臆想出来的丹青,乃是一种等闲人无法理解的俊美,我也一直深信不疑,并一直在为成为非等闲人而默默地努着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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