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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笑出声来:你终于还是不需要我了。无人应答,偶有夏虫嘶鸣。她止住笑,将手举起来,仔细看十指间沾满的血痕,半晌,轻轻道:我其实真的,真的很讨厌杀人
    星空下蓦然优昙花开,衬着冷月湖光,绽出幽幽的白蕊。似雪做的秋花采了月色。躺倒在优昙花中的莺哥缓缓闭上眼睛,用手盖住,半晌,十指移开处有淡淡的泪痕,眼中却黑白分明,一丝qíng绪也无。这就是一个杀手的软弱,即便是软弱,也是软弱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连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锦雀的伤的确不是什么大伤,但因身子比不得姐姐厚实,仍在chuáng上躺了一月有余。此后,容浔少有招莺哥随侍,如同容府没有这个人。听说有其他杀手出任务时想同莺哥搭档,主动向容浔提起,他容色淡然:容府里没有不能护主的护卫,更没有靠他人做靶子才活得下来的杀手。他就这样舍弃她,甚至懒得通知她一声。他是主,她是仆。自他在那个冬夜救下她开始,她就把命jiāo给他,他也只当握在手心里的是一条命,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想要便要,想扔便扔,没有想到那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一颗真心。
    九月鹰飞,王家围猎。锦雀终于好得利索,容浔担心她在府里闷得太久,带她去散心。大约流年不利,一散就散出问题。这几乎是意料中事,只怪容浔不够小心,不知道财不露白,才女也不能露白,何况锦雀这样多才多艺。围猎中,景侯容垣的小雪豹不甚被哪里来的流箭所伤,正好让懵懂迷路的锦雀救下,看似只是寻常好人好事,但第二日,前爪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小雪豹便由宫中的宦臣抱着送进了容府。景侯之父靖侯因一头雪豹与其母夏末夫人定qíng,是传遍整个郑王室的风月美谈,容垣身边的小雪豹正是当年那头雪豹的子孙,将其送入廷尉府,其意不言自明。简单来讲,就是景侯容垣看上了锦雀,暗示容浔可将府上的这位女眷送入王宫。
    当夜,莺哥收到容浔下任务专用的秘信,这还是三月里头一回,挂在墙头的长短刀久不饮人血,都失了戾气。她脸上没有任何表qíng,眼睛却蓦然生动,溢出琉璃般的华彩。信封在手中颤了好一会儿才被缓缓打开。昏huáng烛火映着白纸黑字,寻常难以动容的莺哥红润脸庞忽然血色尽褪,眼中的华彩也瞬间熄灭。撑着桌案几yù跌倒,良久,却轻轻笑了两声,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清晰地影出一行字,龙飞凤舞、沧润遒劲:代锦雀入宫。她拿着那封信看了许久,将它靠近烛火,火苗舔上来,顷刻化为灰烬。
    那一夜,浮月当空,星蒙如尘。容浔的清影居再次迎来刺客,不愧全大郑被暗杀次数最多的朝臣,也可看出廷尉这个职业着实高危。月影摇晃梧桐,沙沙声寂寥如歌。容浔静静立在书案前,手中还握着一方墨石,灯台的蜡烛被刀风所灭,烛芯慢吞吞腾起两抹青烟,莺哥的刀稳稳贴住他的脖颈。
    他抬头看她:我没想过,你的刀有一天会架在我脖子上。
    她笑笑:我也没想过。
    风chuī得窗棂重重一响,她微微偏了头,带了疑惑神色:你不害怕,因为你觉得我不会杀你,你不相信我会杀你,对不对?
    他却只是看着她。
    她身子极近地靠过去,几乎将头放在他右肩,假如将仍未放松贴住他左侧颈项的刀刃忽略不计,那简直就是一个缠绵拥抱的姿势。她的声音轻轻响在他耳边:我也不相信。语声多么轻柔,语毕动作便多么凶猛,刹那间手中短刀刀柄已jiāo付到容浔手中,她握住他持着刀柄的右手,直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去。刀尖险险停在胸膛一指处,鲜血沿着容浔紧握住刀锋的左手五指汇成一条红线,他蹙紧眉头,低沉嗓音隐含怒意:你疯了。
    她瞧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半晌,恍然大悟似的:我没疯,我很清醒。你看,我还知道哪里是一刀毙命。
    她语声轻轻的,响在这暗淡夜色里:容浔,我杀不了你,你救了我,救了我们一家,这样的大恩,我是不敢忘的,为你做什么事都是该的,是报恩,报活命之恩,养育之恩,可你让我做这样的事,让我代替锦雀入宫,嫁给你叔叔,只因你舍不得锦雀。她顿了顿,唇边隐含的笑意像她十五岁那样gān净无瑕,却只是一瞬,那笑绕进眸子里,绵密如万千蛛丝,凉凉的,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她看着容浔,缓缓闭了双眼,握住他的手对准自己胸口:杀了我,我就自由了。
    月影被摇曳的梧桐扯得斑驳,她想自毁,他却紧紧握着刀锋不放开,五指间浸出的赤红汇成一股细流,滴答跌落地板,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听不出什么qíng绪:我不要你的命。代锦雀入宫,再为我做这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你就自由了。
    她双眼蓦然睁开,正对上他眸中难辨神色,似不能置信,而眼泪终于落下。她xing子从来就算不上平静,忍了这么久,只因有不能伤心的理由。这样的一个人,哭也是哭得隐忍不发,只泪水珠子般从眼角滚落,无半点声息。短刀落地,哐当一声,她看着地上那滩血,良久,困难地抬头:容浔,你是不是觉得,杀手都是没有心的?
    他没有说话。
    她慢慢蹲在地上,似耗尽所有力气,昔日的威风和严厉一时dàng然无存,瑟缩得就像个孩子,全身都在发抖:怎么可能没有心呢,我把心放在你那里,可容浔,你把我的心丢到哪里去了?又像在问自己:丢到哪里去了?他身形一顿。半晌,将未受伤的那只手递给她:先起来。
    她怔了怔,满面泪痕望着他,却无半点哭泣神色,微皱着眉头:我一直想问一句,这么多年,我在你心里算是什么?
    良久,他缓缓道:月娘,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
    她极慢地抬头,极慢地站起来,方才的软弱已全然不见踪影,仿佛那切切悲声只是一场幻觉。紫色衣袖擦过布满泪痕的双眼,拂过处又是从前冷静的莺哥。她看着他,像是认识了一辈子,又像是从不认识,良久,眼中浮起一丝冷淡笑意:我为你办这最后一件事,我再不欠你什么。
    她大步踏出房门,门槛处顿了顿:容浔,假如有一天你不爱锦雀了,请善待她,别像对我这样,她不像我,是个杀手。
    由此看出信任这东西弥足珍贵,不能随便施予,就如莺哥,盲目相信自己是容浔最特别的人,因她是容家最好的杀手。是她将自己看得太高,将容浔看得太低。不幸的是从十一岁到二十岁,足足九年她才看明白这个道理。万幸的是她终于看明白了这个道理。
    『风月若凋零繁花,
    华胥梦断,
    劫灰散尽,
    唯余暖香依旧』
    十三月之第四章下
    此后一月,清池居秘密出入许多疡医。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医师被蒙住眼睛,一个换一个抬进莺哥的院子,不多时又被抬出去。院中流出的渠水泛出药汤的污渍,棕色的药渣一日多过一日。整个清池居在潺潺流水中静寂如死。如死静寂的一个月里,莺哥身上旧时留下的刀伤剑痕奇迹般被尽数除去,可以看出郑国的整容技术还是很可以。可能是容浔想要莺哥从里到外都变成锦雀。骨子里成为锦雀是不可能了,那至少身体要像锦雀的身体,就是说绝不能有半道伤痕。即使有,也不能是长剑所砍,应该是水果刀削苹果不小心削出来的,这才像个身家清白值得容垣一见钟qíng的好女子。
    容垣治下一向太平,难以发生大事,莺哥入宫成为这年郑国最大的事,史官们很高兴,你想,假如莺哥不入宫,他们都不知道今年郑史该写些什么.
    能领着慕言踏过结梦梁走入莺哥的梦境,因鲛珠令我们在某种程度上神思相通,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猜透甫入宫的这一夜,坐在昭宁西殿的莺哥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十月秋凉,她手中仍执了把夏日才用得着的竹骨折扇,天生带一股冷意的眉眼敛得又淡又温顺,完全看不出曾经是个杀手。当她执起折扇敲在脚边小雪豹头上,企图让它离自己远一点儿时,我们弄明白了这把折扇的具体用途,只是还来不及进一步探究,容垣已出现在寝殿门口。
    其实从我和慕言站的角度,着实难以第一时间发现容垣行踪,只是感到一股迫人气势迎面扑来,抬起头,就看到郑侯颀长的身影近在咫尺,掩住殿前半轮明月。这说明容垣注定是一国之君的命。一个人的气势qiáng大得完全无法隐藏,那他这辈子除了当国君以外;也不能再当其他的什么。莺哥执着扇子敲打雪豹的手一顿,生生改成轻柔抚摸的动作。于她而言,这些毛茸茸的东西只分可入口和不可入口,但此时是在容垣眼皮底下,容垣眼中,她是救了小雪豹的锦雀,锦雀哪怕对地上的一只蚂蚁都亲切温柔。虽然她不是锦雀,她最讨厌这些毛茸茸的所谓宠物,但这世上无人在乎,她不是锦雀,只有她自己知道。
    因是逆光,虽相距不过数尺,也不能看清容垣脸上表qíng,只看到月白深衣洒落点点星光,如一树银白的藤蔓,每行一步,都在身周烛光里dàng起一圈细密涟漪。莺哥qiáng抱住哀哀挣扎的小雪豹坐在chuáng沿,微垂着头,看似一幅害羞模样,也许本意就是想做出害羞的模样,但qiáng装半天,神色间也没晕出半点嫣红来聊表羞涩,倒是流云鬓下的秀致容颜愈见苍白。容垣站在她面前,黑如深潭的眼睛扫过她怀中兀自奋力挣扎的小雪豹,再扫过垂头的她:屋里的侍婢呢?
    雪豹终于挣开来,从她膝头奋力跳下去,她愣了愣:人多晃得我眼晕,便让他们先歇着了。
    他淡淡应了一声,挥手拂过屏风前挽起的chuáng帷,落地灯台的烛光在明huáng帐幔上绣出两个靠得极近的人影,他的声音沉沉的就响在她头顶:那今夜,便由你为孤宽衣吧。
    宫灯蒙昧,莺哥细长的手指缓缓抓住容垣深衣腰带,配玉轻响。
    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她抬头讶然看他,他的唇就擦过她脸颊。
    幔帐映出chuáng榻上jiāo叠的人影,容垣的深衣仍妥帖穿在身上,莺哥一身长可及地的紫缎被子却先一步滑落肩头,露出好看的锁骨和大片雪白肌肤。明明是用力相吻,两人的眼睛却都睁得大大的,说明大家都很清醒。而且贴那么紧两人都能坐怀不乱,对彼此来说真是致命的打击。中场分开时,莺哥微微喘着气,原本苍白的嘴唇似涂了胭脂,显出浓丽的绯色,眼角都湿透了。容垣的手擦过她眼侧,低声问:哭了?她看着他不说话。他修长手臂撑在瓷枕旁,半晌,微微皱眉:害怕?未等她回答,已翻身平躺,枕在另一块瓷枕之上,声音里听不出qíng绪:害怕就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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