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府前,敏言等得焦急,似乎等了一辈子,此刻方盼来画中的佳人。可是却有两顶轿,从不同的方向抬到了敏言的面前。
乐正施沁衫的太平音听得人心徐徐如chūn风,敲敲打打,这一头,红角垂漾,唢呐声声,似从远处迎来了风平好景,平步青云来了杏花路,另一侧,两个轿夫却像是卸下了粗砺的纤绳,挂着白色挽缦的花轿扬起尘土,重重砸在了鹦鹉桥上。
那顶孤零零的轿子中,缓缓走出一个一身红衣、盖着白色盖头的姑娘。她狠毒而丑陋,她德行有瑕疵。她被人猫狗一样养大,又活得如猫狗一样蠢笨逐利。谁教出了这样的孩子呢?谁把她变得这绝世罕见的坏?谁让她心中充满毒蛇的涎液?
这姑娘是乔荷养大的乔三娘。乔三娘说:既已下聘,岂能无信?吾兄之命,吾不敢不从。
半年前,堆满太尉府的一百抬嫁妆,如今,满是灰尘。
乔三娘疯了,她不愿做妾。
敏言知道来人是谁了,十分厌恶,为免误了吉时,下令命侍卫把她拖走。
姑娘隔着白得如雪的盖头道:今朝乃君大喜,特来庆贺。
敏言见她绣得锦绣团簇的袖中隐隐有银光,又听她言语,担心她对妫氏不利,便一掌打在她的心口。
姑娘被一掌击中,身子晃了晃,却屹立天地间,未曾退一步半步。她缓缓掏出了匕首,望着盖头外的世人,却狠狠刺入了自己的胸口,松手的一瞬间,她隔着盖头,对敏言道:公子大喜,一喜花烛,二喜二喜丧妻。
大昭有一个传说,若在婚礼之上见血,则是大凶之兆,不应在男身,便应女身。轻则跌打损伤,劳筋动骨,重则嘉年丧偶,痛失所爱。
歹毒的姑娘呵,穷尽一生,最缺德的事儿也做出来了。就算死啊,她也不让旁人称心,她唯恐妫氏不能一生残疾受尽煎熬也死不了,又怕妫氏死得太迟,不能教敏言嘉年丧偶,痛苦终生。
那时是八月,入了秋,晚上的风很大。这毒妇死了,众人拍手称快,他们群qíng激奋,朝着这死去的女孩儿身上吐痰咒骂,如同当日鞭打乔荷的泥胎。似乎连天都不胜欢喜,用尽所有的力气chuī散这女子的每一寸肮脏恶毒的肌肤骨血。
风chuī起了她的盖头。盖头像一段雪绸化成的鸟,飞到了天上。鸟的尾巴上沾着那姑娘的血,燃烧成了一团火,高高远远的,谁也抓不住。
三娘醉得更厉害了,翠元不得不把她从酒肆中带走,遥遥地,众人还听见她在说:我瞧见了,那天下无双的圣人敏言在哭,他哭了,哈哈,他哭了,抱着尸体哭得不能自禁,甚至无人能扶起来。升官发财死娘子,古来三喜,他为何哭?为谁哭?这世人都疯了!为不认识的人哭,为仇人哭!阿元,我的好阿元,风这样大,我以为盖头会飞得很高很远,再也不回来啦,可是,我又眼睁睁地瞧它重新覆在那姑娘的脸上。你知道为何吗?我告诉你,我来告诉你,倘使无盖头覆面,丑妇何能见人?死后亦自不安!
乔家真正的三娘被这群人闹得头也疼,心也疼,糊糊涂涂地想着想着,忽而想起来,她表姐房间里挂的那张小像,隐约是她。或者,那是哥哥希望中的她。后来,她为了另一个人、另一场希望,变成了那副模样,继而,因为一场失望,又忘了那个画像。
年纪大了,只听到歌儿啊曲儿啊,热热闹闹的,都是极好的,至于故事,瞧个热闹便是。当然,包子,从此以后,是不再吃的。
那一年,乔植忘了自己的年纪,因为她记起了她哥哥。那一年,乔荷十九岁,永远的十九岁,尸骨无存。
齐明十五年。
一场yīn司事,三更夜半,明镜悬在谢侯殿。
晏二主审,覆着鬼面,扶苏夫妇并同谢由立于一旁旁听。
夜叉提上的是个鬼魂三两重的老人。
下跪何人?
那鬼魂佝偻着腰,面上一张垂下的枯皮,眼珠浑浊,刚从十五层磔狱提出。
老奴乔庞生,开国太尉乔府的养花人,定宝十年卒。他声音沙哑难听。
你可知本府拘你何事?晏二声音鬼气森森,与白日不同。他手中握着一只惊堂木。堂下黑白两班,短靴长舌,手上握着镣铐láng牙,鬼头鬼脸。红灯笼教yīn风chuī得惨惨煞煞,那老鬼乔庞生心中蓦地一惧。
老奴并不知。
你可识得乔三娘,大名唤作乔植的女子?
老奴主家的三姑娘,自是知道。
那你可知,她葬在何方,为何从死去至今,一直未归yīn司?
她便葬在后花园的海棠树下,倚着荷池的那株。三姑娘夭折是一件颇为私隐的事,她当年的尸首是太子敏言抱回,太尉大人接连丧了一子一女,哀恸之下病倒,公主嘱咐我等把三姑娘下葬,并命阖府不许再提此人。之后老天子驾崩,太子变成天子,直到迁都太平之前,每年都会来府中拜祭三娘。
你可还记得是哪处?
自是记得。
前方带路。
夜浓黑,海棠睡得正沉,这一帮莽鬼惊扰了花魂。
挨着一池碧水的海棠树粗壮茂密。
挖。晏二掷了一支令,众鬼捧下,忙活许久,竟真挖出了一具硕大的红木棺,掺着泥土的腥气,令人作呕。
开棺!
府中老人谢由愈看愈惊疑,思前想后慌了神,连连摆手,判官公子,不可不可啊!这处埋的另有他人,莫要妄动!
老人家,此事已扰yīn司多年。今日若不了结,来人必生祸事。覆着鬼面的黑衣公子温言宽慰谢由,可神态坚决,却似不由劝的。众夜叉一起使力,那棺椁便掘开了,却瞬间霞光漫天,直直冲向云霄,刺得众鬼倒退了几步。
晏二冷笑,乔庞生,你过来辨一辨尸,这里葬的可是乔三娘。
那老鬼言之凿凿:正是三娘。
晏二厉声责道:还敢嘴硬!你当本官如此好蒙混!开棺时但有异象,生前皆是功名录上的王侯将相。这霞光漫天,令鬼祟皆退步三尺,定为不世出的君王。白骨髋骨狭窄,颅骨粗大,分明是个男儿,且手指骨节略蜷,胸腹骨隙脆疏明晰,是年迈之象,此处葬的是位年老逝去的天子,绝非乔氏三娘!
那老鬼俯首猛磕头,却一言不发。
谢由qíng知瞒不住,叹了口气道:只有历代天子才知晓,太宗便是葬在此处。那泰陵中是个空xué。我谢家三百余年不败,与此亦有大大关联。守墓守了三百年,安安稳稳,料想今年真是劫数到了。
众鬼一惊,赫赫有名的敏言大帝竟是眼前白骨,未依山水,未陪葬器物,只孤孤独独一身白骨,倒是太过匪夷所思。
三百余载,尔于磔狱受尽凌迟之苦,竟还不肯从实招来吗?晏二目光移向乔庞生鬼魂,勃然大怒。
生前掘人坟墓者,方才会入十五层磔狱。
乔庞生身躯乌焦,抬起眼,愤怒辩解道:我只是遵从太尉大人意愿,将他爱女从此坟中移走,又何错之有?至于之后,什么天子葬在此处,占了三娘的位置,老奴又岂知晓?
太尉何时叮嘱你,又为何移走三娘尸骨,所为何事?
太尉自三姑娘死后,似乎中了邪,每日关在书房内演算,终有一日,却推开门,哈哈大笑起来,须发皆白了,人却瞧着解了之前苦闷。他骑马入了宫,讨了老天子一张旨意,道是天子欠他的,天子竟未怪罪太尉,只摆摆手,放他出宫。他回到家中,至于夜半,便命我等素日不起眼的忠诚乔姓老奴掘出三姑娘尸首,按他指示,用马车推出了徽城。那一夜,大雾漫天,我们行走却丝毫不费力,呼啦啦似乎行了千里,连绵漆黑中到了一处,按照太尉之前言明,一个哑巴刻碑,我则背着三娘尸首重新安葬。这诸多事qíng做完,我等已困乏无力,再睁开眼,竟已又回到乔府。若非同伴互通消息,皆有记忆,我甚至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大梦。
你可说出全部实qíng?
然!
老鬼掷地有声,晏二心如寒铁,却火灼器打,冥冥中有些真相需要他去解开,那似乎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动如山,yīn森地看着乔庞生,吩咐夜叉说:再提华国长公主!
老鬼面上掩不住一惊,但很快收得妥妥帖帖。
yīn风阵阵,众人还未回神,便听到极为清脆的铃铛声,一步步近了,却不见人影。
成氏何在?晏二望着空dàngdàng的大殿。
本殿在。铃铛声停,殿中传来柔婉沧桑的女音。
何不现形?晏二轻问。
吾乃一缕散魂,游走yīn阳,本体早已投胎人世。女道。
你因何留下?
本殿在寻吾儿葬身之地,至今未果。女叹息。
奚山君身形一晃。扶苏眼珠益发阗黑。
乔郡君不是已经化为血水?
并非吾儿,不过障眼之法。
你从何而知?
家将谢季扶柩回来,曾密告于我。
晏二忽觉头痛难忍,许多画面一闪而过,神力供着灵识,仿似许多东西就要回来了。
你可知乔植移葬之事?他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打转。
知晓。女子回答得很平静,可声音中隐约带着一丝快意,乔伍想瞒我,又如何瞒得住?他当年本预备救大妫氏那贱人,却不曾成功,后来姓妫的小贱人趁敏言那贱种得势,竟暗中勾搭成jian,趁夜脱离我府。我只恨当年未杀尽妫氏满门,留下这个孽障,害得吾儿为她造反,尸骨无存。乔伍后来又想用yīn法继续救活妫氏的女儿,我岂能如他的愿?
你做了什么?晏二觉得额头有些滚烫,他十分难过,却不知自己的难过从何而来。
女子笑了,哈哈大笑起来,可是那笑声十分空dòng,没有人觉得她是真的开心。她说:我命花奴将她再葬时,划花她的脸,让她不能与我儿相认;我命他拔去她的舌头,在她口中塞以糠麸,让她不能向我儿诉说她的冤qíng!这世上真心对我儿好的,除了我,只有她一个。我儿死的时候,她坐在树下,流了三天三夜的眼泪,后来眼泪便变成了血,全滴在了我儿送给她的那块玉佩上。玉佩是他出生时,父皇赐予他的暖玉,为天石所凿,秉持神器之意,是他身份的象征。他送给了他的小妹妹,或许心内早有打算,待他那小妹妹嫁入敏言府中时,他便放弃江山,臣服于敏言。可是那贱种依旧不肯放过我儿!她咬牙切齿,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