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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微低下头,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秦颂在一旁看着,轻声道:主公可往永安宫?
    太后从来没有临朝称制,她对政治的残酷也只停留在表面的理解,去同她诉苦,不过让她忧心罢了,没有任何帮助。
    扶微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当年朔方大乱,京畿抽调出去的将领里,当真有这个人吗
    二十八功臣中,从来没听说过身后如此惨淡的。如果丞相说的属实,她倒真想见见那位养女了。
    建业!她回身叫近前服侍的huáng门令,悄悄为朕准备轩车,朕要往丞相府走一趟。
    既然是悄悄的,自然不便大动gān戈。扶微回章德殿换了件深衣,黑缎边缘有细细的朱红镶滚,这是她所有便服里最好看的一件了。
    做人向来如此,得到一些,再失去一些,老天从来不会让你活得太如意。这万万人之上的荣耀,是她拿作为姑娘的快乐换来的。别人穿红戴绿的时候,她只有天子衮服;别人明珰垂挂的时候,她只有冕旒上的玉瑱充耳。她看见北宫那些宫人们画眉点唇,明明很好看,自己却不能像她们一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镜前一遍又一遍整理自己的衣冠,然后安慰自己,打扮得好看能听见山呼万岁吗?不能!所以比起红妆来,她还是更喜欢权力。
    从中东门出去,门外停了一辆车,她鲜少出宫,只记得九岁生日那天去丞相府邸做过客。丞相并不是个会照顾孩子的人,那日天气奇冷,好像还下了大雪,丞相说应当喝酒驱寒,给她满满斟了一大爵。九岁的孩子,哪里有什么酒量,她好胜心qiáng,学他的样子一饮而尽,然后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如果那个功臣之女落在他手里,经他悉心照料,不知会照料成个什么样。
    轩车上了大道,一路微有颠簸。丞相府邸建在东城最繁华的那片,要说建造规模,实在很有僭越之嫌。扶微下车后,停在阶下审视,那门楣经过数次重修,现在竟颇具西宫承福殿的味道了。但这些终归是小事,也不去管他,她提了袍角上台阶,料想必有三千门客在院里等着她,谁知并没有。
    从临街的门阙到相府正房,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一眼望去,院子里连个站班守院的都没有,只有一个穿襕袍的人,对掖着袖子在檐下站着。长风chuī起发冠两侧的缎带,轻飘飘,要飞上天去似的。
    她立即显得熟络万分,远远拱起了手,啊,相父知道我要来,偏劳相父相迎了。
    丞相揖手还了个礼,什么也没说。
    如果朝堂上他还愿意应付她,那么到了朝堂之下,丞相的态度就如那些一字千金的大文豪,即便你是皇帝,登门也像个点头哈腰求字画的。扶微一生和他打的jiāo道最多,大致知道他的脾气,他冷你就得热,否则只怕连话都说不下去。
    她扣着腰上玉带环顾四周,相父府上怎么这样冷清?可是护院不够?我传个令,命执金吾调遣一班来,给相父看门好不好?
    丞相低头看她,得了消息说主公要来,臣把人都支开了,免得陛下误以为我党羽众多,君臣再生嫌隙。
    扶微被他说了个倒噎气,心道何必那么直接呢,委婉一些她也听得懂。她这是送上门来让他挖苦,罢了,为了一探究竟,忍气吞声也是值得的。
    他引她入室,她负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看看这雕梁画栋,日光在镂空的花纹里穿行,丞相是个很善于享乐的人。
    她回身一笑,我今日来,是专程同相父商议朝上之事的。相父先前说的那个人,果真不是相父亲生的?
    丞相的眼神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谁会把亲生女儿嫁给一个假男人,又不是疯了。他说:臣没有家室,也没有红颜知己,主公都知道。既然没家没口,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来。
    如此就麻烦了,她也不讳言,我那天同相父提起立后的事,自己暗里也想过。我这半残之躯,果真娶个好姑娘,会害了人家一辈子的。若相父保举的是个jian臣之后,我心里倒还自在些,可如今听下来,又全不是这样,叫我怎么办才好?我思来想去,恐怕还是要辜负相父美意了。我知道相父也是为我,怕立了不知根底的人,将来引出麻烦。然姑娘既是相父一手栽培的,相父对她的感qíng一定很深,我实不忍心坑了她,还望相父能见我的心,不要怪罪我才好。
    所以这是要婉拒了么?小皇帝心思颇深,他早有准备,不过没想到这上头会分毫不让。
    丞相抿唇不语,垂下的双眼看不出所思所想,半晌才一叹:大殷建朝六十年,历代帝王都以铁血平天下,主公是唯一至善之人。你不忍心害了别人,可还记得自己?社稷系在主公一身,如果主公的身世有半点泄露,各路诸侯还会像现在这么安分守己吗?皇后是离主公最近的人,不知心,便是一柄利刃,随时会取主公xing命,主公真觉得有这必要冒险?为了天下大定,区区一人,何足挂齿!臣教过陛下,成大事者有可不为,亦有可为。孰轻孰重,还请陛下仔细斟酌。
    扶微心里百般纠结起来,看这架势,丞相是势在必行了。他们君臣之间很多时候是这样,明明你知我知,嘴上却要装得大义凛然,简直有种互相唱大戏的尴尬感觉。倘或断然说不行,恐怕这项计划最后会胎死腹中。若答应了,叔侄变翁婿想起来更觉得毛骨悚然。
    相父料定此人可靠?
    丞相点头,且皇嗣是要务,只有早得皇子,大殷的江山才得永固。
    扶微也算见过风làng的人了,饶是如此,依旧惊得咋舌。
    皇嗣?相父忘了我有难处两个女人怎么生皇嗣?难道要抱养不成?
    丞相说不,必须是主公的骨ròu,社稷才不至旁落。
    她红着脸,忽然觉得他是有意让她难堪。这么做无非是在讽刺她,假凤虚凰还yù亲政,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够揭穿她吧。
    丞相冷眼打量她,她的局促不可深究,全当是女孩子害臊。他拱了拱手,主公,可想见一见臣的养女?
    什么三头六臂的夜叉,嫁个女人还能生孩子,确实得看一看。
    扶微踅身趺坐,请出来一见也好。
    丞相抬手拍掌,广袖垂坠,露出一双白洁修长的臂膀来。只是右臂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似乎是陈年旧疾,瘢痕逐渐隐退,变成了淡淡的ròu红色。扶微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檐下传来脚步声。她转过头看,槛窗像连绵的画框,人在画中走,这头隐没,那头又出现了。
    她眯起眼,慢慢有种奇怪的感觉爬上脊梁。画中人生得很美,侧脸清秀,乌发如云。可她戴的为什么不是芙蓉冠子,而是爵弁?
    第6章
    她心下纳罕,转过头审视丞相,他脸上淡淡的,连一点多余的表qíng也找不见。这人总是这样,能卖关子的尽量不直说,到最后见真章,常令人有意外之惊吓。
    扶微这回,是真的被他吓到了。
    门上进来的人,并不是她想象中柔美婉约的小娘子。当然柔美婉约也不欠多少,主要是xing别出现了偏差。这世上除了她,哪里会有姑娘一身男人打扮!来人穿的是深衣,天青的衣裾,上有缠枝镶滚,温柔的颜色,称出他朗朗如日月的好相貌。他实在长了一张美丽的脸,长眉秀目,神光高洁。就像剑上镶玉,肩吞①描彩,站在那里,竟有十分雌雄难辨的况味。
    扶微惊愕不已,抬手指了过去,这相父是何意啊?
    丞相不答,示意少年行礼。那少年舒袖稽首,臣聂灵均,叩见陛下。
    扶微毕竟不是愚钝的人,起先虽惊讶,转瞬就明白过来了,这是打算将错就错啊。既然皇帝是女人,那皇后就得是个男人。眼前这孩子年纪比她小,看来不过十三四岁,身量也是初长成的模样。这种介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状态正是恰到好处,倘或穿上皇后冠服,再抹上厚厚的一层粉,足可以以假乱真了。
    果然耍得一手好计谋,可惜扶微无法认同。她站起来,挣扎着摆了两下手,太儿戏了,相父要我立一个男后吗?就算现在看不出什么,将来呢?他会越长越高,长出胡须来,到时候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丞相却不以为然,禁中哪些地方宫人可往,哪些地方不可往,都由帝后说了算。只要皇嗣落地,皇后可称病不见外人,亲蚕等事宜也一概全免,如此就万无一失了。
    太后那里呢?总不能连太后都不见吧!眼下还可糊弄,等日子一长我怕惊了太后,叫人说我有龙阳之好,那就难办了。
    丞相却说不碍的,灵均的样貌,这一年间不会起大变化,就算见太后也未必会被识破。太后盼的是皇孙,只要主公对列祖列宗有了jiāo代,流言蜚语不攻自破,主公还怕什么?
    还怕什么?她怕的太多了,原本只想找个正大光明的借口顺利亲政,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最后居然连自己都要赔进去了。
    她低头看地上伏拜的少年,垂手在他肘上虚扶了一把,愁眉对丞相道:遮遮掩掩的日子太难熬了,相父没有经历过,不会懂得其中的悲苦。这件事于我来说尚可以应对,于一个堂堂须眉来说,困在禁中就如折断了翅膀,对他太不公平了。这些年我事事依仗相父,相父为我cao尽了心。如今这事我不想麻烦相父了,还请相父容我自己解决。
    她设身处地,说得很煽qíng,自觉这样还能博个贤德的名儿。没想到话刚说完,灵均噌地一声抽出佩剑就往自己脖子上抹。扶微吓得忙去夺,咦咦惊诧不已,这是gān什么,买卖不成就要以死相见么?
    一个要自尽的人,居然可以那么平静。灵均道:君侯有jiāo代,陛下若不应允,为防我走漏消息,须得把嘴永远封起来。
    这就是丞相的极端之处,不成功便成仁。如果她够狠,大可以视而不见。但若是不想让这人死,那除了迎他进宫,就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扶微冷冷哂笑,相父也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丞相对掖着两手,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臣说过,为了社稷,牺牲一两个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扶微松开灵均,打量了他一眼。这美丽的少年眼里有果决的光,再待几年,大概更会长得天上有地下无吧。她要和他成亲吗?还要和他生孩子?她咬着嘴唇思量,甚是为难,相父不知道,我喜欢年长一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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