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在平坦的原野上久久回dàng,穿透苍穹与亘古时光。
萧怀瑾站在王车上,听着士兵们扯着嗓子唱这粗鄙的歌谣,好像回到了他在朔方城里,老兵们倚着城墙抱着刀,北风正起,幡子烈烈。
他觉得有些怀念并州了,比起冀州的边境,并州更烈xing、更荒凉,无论男女都仿佛能够迸发无尽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他的面前,尹婕妤高束着马尾,跪下行军礼,萧怀瑾将她扶起,笑道:这次铠甲合身了。
铠甲是专为她量身而制的,腰带上有将衔。尹婕妤笑了笑:还要谢陛下赏识。
萧怀瑾赐她酒,道:是你凭本事,信都一战,连那个赫连勇,都败给你们,实至名归。
尹盛兰跟着萧怀瑾亲征到了冀州,怀庆侯见到她后,本有些惊讶,但兴许是想到了自家女儿,便也没反对什么。尹家与武家也是故jiāo,怀庆侯自然不会难为她,她被任命为右军前锋统领后,反而受了怀庆侯不少提点照顾,在几个小的阵仗中得胜。
如今,北燕大军由赫连雄挂帅,赫连家的人脾气都硬,绝不会为几次小阵仗失利就退缩。赫连勇在信都县败给了晋国后,他的亲妹妹、赫连大帅的侄女赫连嫣,便主动请缨,在阜城和扶柳一带布兵,扬言要击垮晋国天子大军。
打退一个大的,又来一个小的。尹盛兰对赫连家族的人没什么好感,尽管赫连嫣后来将头盖骨偷出来,还给了尹家,然而两家毕竟血仇难泯。
萧怀瑾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就像对着方宁璋、罗守准那样坦然:那个赫连嫣,你们在马球场上相遇过,朕相信你,能赢第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谢陛下。尹婕妤又行礼,而后起身,忽然笑道:尹盛兰不惧北燕宿敌,只有满心斗志!
军中chuī起筚篥,清亮的乐声萦绕三军,在鼓声的送行中,尹婕妤向萧怀瑾行辞别礼,一跃上马。
北燕南下是分了东西两路,赫连雄挂帅。如今怀庆侯带领主军攻打北燕主营,赫连嫣在他的战略里,并不是要紧的一环,所以怀庆侯才放心jiāo给了尹婕妤。
尹盛兰知道,却没有抱怨不满。人们总要花很久才能打消一些偏见,她该做的只是坚守每个战场。
阜城县和扶柳县之间,是一片平原,一头为晋国所辖,另一头之前被北燕所据。尹盛兰从阜城县出城,于北燕对峙的前锋人马中,遥遥看到了赫连嫣的影子。
她们曾经在马球场上争吵、斗殴,打群架打得不可开jiāo,而今想起来,竟有些简单的可笑。
尹婕妤想起了怀庆侯手下的副将曾谈及赫连嫣,给予的评价是北燕很了不得的女将,除了xing子有时莽撞了些,擅长骑she,臂力极大,马上刀剑功夫刚猛,无论在北燕还是晋国,都是以一挑多的人物。
如今她们虽隔得遥远,却又仿佛在打量凝视对方。
第一百六十八章
广袤的平原上方, 空旷却又窒息。
虽是故人相见,然而沙场jiāo锋,没有任何旧jiāo可言在北燕军中笳管嘹亮chuī响的一刻, 晋军中战鼓雷雷,震dàng旷野, 回声不绝!
两军穿cha直入对方阵列, 如长枪刺刀血战激烈。尹婕妤在主阵后方, 掌控着战局, 斥候不断往返喊前线军qíng, 她的眉宇间也越发凝重。
虽然曾在马球场上与赫连嫣打得难看,但此刻她要承认, 赫连嫣实在不愧为赫连家族的女儿, 即便在北燕一众jīng锐武将中, 也称得上后起之秀。
信都与扶柳jiāo界之地, 虽非主战场, 可赫连嫣却拿出了jīng锐之兵的气势,将这近万人的军阵cao练配合得天衣无fèng。可见她虽xing子急莽,却也有心细之举, 并不是逞个人之勇的蛮将。这样胆大心细的人, 尤其难对付。
可惜了。
战场局势时刻急迫, 尹盛兰没有心思去想这份惋惜是出于什么心qíng。
她挥臂做出了个三个大手势, 副将在一旁见状,赶紧向后方传令,军鼓重新击令, 前方变换军阵,如cháo水般退往两侧夹击合围。
在这片变动中,尹婕妤驱马而出,她身后的中军犹如尖刃,猛cha敌军中心!
要是刘婕妤、方婕妤她们在就好了。
骑在马上,风沙扑面、视野颠簸,尹盛兰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她们小时候一起赛过马、一起蹴过鞠、一起习武she箭、一起赏chūn游园。
一起与国子学那群纨绔小子们打群架。几个姑娘家靠着眼神jiāo流,配合默契,打得人家府邸上门来问罪。
可从什么时候起,总觉得见面笑一笑,都好似隔着一层雾障,好似生了隔阂?
兴许是随着年龄渐大,加笄行礼,嫁入宫中与皇帝为妾吧。哪怕曾经jiāoqíng再好,对面相见,心中装着荣宠、背负命途,也总有些说不出的怅惘了。
不知该怎么穿透那层雾障,像小时候那般,可以心无芥蒂地手牵手。
可像今日今时的战场,在最接近生死、最激烈jiāo持的时候,下意识地就会怀念曾经并肩为友的同伴。
怀念她们带来的,抵背的信任、踏实的安全感。
如果刘婕妤在,她会杀进杀出,扰乱北燕阵法步调;如果方婕妤在,她会稳重配合,拖住赫连嫣以便合围
下一次。
尹盛兰默默对自己说。
只要这次赢了,赢给天下人看,日后刘婕妤、方婕妤她们就有机会像小时候那样,她们一道并肩而战!
她攥紧缰绳。这一仗不仅是为三哥和将士们赢,不仅是为晋国和中原百姓赢,也是为了刘婕妤、方婕妤她们,为宫中的姊妹们,为天下有志的女子们!她必须要赢!
晋军轻骑兵忽然合围两路,如水流分渠,后方重骑兵压阵,旌旗在风中招摇。
北燕军中,赫连嫣远眺,指挥着右军变阵。她已经意识到,这是晋军善用的阵法但尹盛兰经过了判断,没有在初jiāo兵时就摆阵,而是考虑了士气、天色、战场时间、耐xing和耗损等,在观察了两军许久后,才谨慎做出了这样的应对。
远远的,她笑了下,向尹盛兰比了个拇指的手势。
她从不吝于夸赞敌人,因为,任凭他们再qiáng大,她也不惧!
可惜了。
她们同时想。
要是没有战争,要是她们都只是仗剑游历的普通人,也许可以花间一壶酒,笑谈天下事,做个倾盖如故的朋友,酒逢知己,纵然痛饮千杯又何妨?
赫连嫣熟用一切枪戟弓矛,她本不必冲锋在前,此刻却驱马上前,亲自带头冲杀。她长刀挥出大开大合,一路杀气凌厉,将晋军纷纷斩落于马下,以振北燕士气军心。
她认真起来了。与之前的所有认真都不同,这是发自内心对敌军将领的敬重,所以更要全力以赴,才对得起这场胜负之战!
她的背影像是屹立坚挺的丰碑,为北燕军队壮起了信念。他们高声喊杀,冲入晋军阵中。马蹄下huáng沙飞扬,尘土四溅,每一刻都是生与死的一瞬。
两军不断变换阵型,尹婕妤和赫连嫣几次jiāo手,各有胜负。二人也无暇恋战,因时刻要调度军阵。周围士兵不断前仆后踣,刀剑铮鸣声在她们耳边jiāo织成乱世之曲。
隔着四周人马,隔着血雾尘沙,她们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冷酷、坚硬,带着必杀和必守的信念,绝不退缩一步。
长枪从左前方斜刺而来,尹盛兰抓住那个北燕骑兵的枪头,反手将他捣落下马,长枪在她手中转了个弧,被紧紧握住。她枪戟并用,快如影光,招招俱是杀伐气势,迫得赫连嫣一时进退不能,竟难以招架。
长枪横扫过来,赫连嫣仰身贴住马背,直起身时,尹盛兰正骑马jiāo错两步,反手又是一戟袭来!赫连嫣歪过身子,闪避她这凌厉的一击。
然而这一击太急、太厉,赫连嫣的马也正在同尹盛兰的马互相踩踏,颠簸跳跃,赫连嫣的腿未能收住力,受不下尹婕妤这一击,竟被甩了下去!
她的副将眼疾手快,想要将她带上马。尹婕妤身边的骑护见状,大好时机岂能放过,拼了命催马冲上前,马蹄高高扬起,对着赫连嫣踏下去!
他冲得太快太急,没能收住势,被北燕人砍下马。赫连嫣已被甩下马,还未来得及起身,横空只见一道巨大黑影压下!
晋军的马蹄,在下一刻,踩破了她的腹腔。
尹婕妤说不清自己那时是什么心qíng。下意识想拉她一把,可动作比思绪还快,当回过神时,双手长枪刺下、长戟横档八方来袭,她抵住北燕的乱刀,一枪刺穿了赫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