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意看到吴梅时,恐惧与焦虑,也达到了最高值。
晚饭是家中阿姨送来的,吴梅这人性格要强,还没到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时候,拒绝了江意的喂饭,“你一会也去吃晚饭吧。”
阿姨只送了吴梅一个人的饭菜来,两个清淡的应季蔬菜,蒸了条鲈鱼,还有一盒子现切的水果。家里的海参也泡发上了,明早是海参粥。
看着吴梅吃完,江意拿了湿纸巾递给了她擦嘴,并随手将饭盒收拾了放在袋子里,递给了阿姨,“我不饿,我想再陪你一会。”
上一顿还是在机场里吃的面,肚子早已空了,但她没有任何胃口。这个病房还挺大,沙发就足够当床睡了。吴梅动完手术,江意要来陪床的。
吴梅一向有饭后散步的习惯,但此时她倦倦的,并不想动弹。
江意将床摇下去了点,让她躺着舒服点,“明天太阳很好,早上我来陪你出去散步。”
“快年终了,现在回来对工作有影响吗?”吴梅是做生意的,知道年终有多忙。当年跟江河创业时,不管一年生意做的怎么样,工资奖金要发,欠的钱要还,应收帐款不知能收回来多少。毕竟过年就是有些生意人失踪的时候,还有大小阎王要孝敬。满脑子的官司,不论这么一进一出后,一年有多少盈余,都得开开心心过年,图个吉利。
过年对中国人来说太重要了。这么着急动刀,一是病情需要,二是她想“健康”地在家过年。正月里让家人在医院里奔波,太不吉利了。
江意在吃刚刚吴梅吃剩的水果,看了眼吴梅,她内凹的眼眶周围皱褶已无法掩盖,处于病中,目光依旧锐利,能轻易将她看穿。
这个季节的车厘子挺好吃,果肉紧实,牙齿轻轻一咬,汁水便四溢而出,一不留神,通红的汁液便流到了嘴角,江意匆匆拿了纸巾擦拭掉,“没有,我手头的项目都快收尾了,没什么大事了,后续工作都能远程完成。”
吴梅盯着她看,“你跟他怎么样了?”
江意吐出了果核,丢进了垃圾桶里,“分手了。”
她不想再撒谎了,她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撒谎时的闪躲和紧张?她妈更是个见过风风雨雨的人,不至于因为女儿分个手就着急到影响身体。
吴梅头疼,想骂她一天到晚在想什么,为了那个男人几乎毁掉了在本城的名声。以后想给她介绍对象,人家一打听,都会知道她做出过悔婚的事。有几个好人家会看得上她?
结果,她人潇洒的走了。回来时,还弄的分手了。
被人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话呢。
爱女儿是一回事,但并不影响吴梅觉得这件事很丢脸。
人在病中,心情不可能愉悦到哪去,病痛的折磨更让吴梅觉得烦躁,“你怎么每次做事都这样?从来没有一次让我满意过。”
江意听了这话,看着吴梅皱着眉头,不知是身体疼痛,还是心中的不满意,她顾不上探究内心的感受,“妈妈,不要生气好不好?不要因为我不开心。”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跟林家的悔婚,林易舅舅在你爸的工程上,有过为难他?还是得你爸花钱倒贴脸面来摆平,你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吴梅一说就停不住,“你永远任性,永远在追求你的爱情,后果由我们来给你承担。”
江意哑口无言,站着承受着吴梅的责骂,她没有想过回来后,就是被妈妈一顿骂,她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吴梅刚想说什么,病房的门就被打开,刚刚出去吃晚饭的江河走了进来,还没意识到母女俩之间的不对劲,对江意说,“你去吃晚饭吧。”
他走进了,才发现女儿的眼眶红了,再看到老婆僵着脸,他对着女儿丢了句,“你跟我出来一趟。”
正是晚饭时间,零散的护工在走廊上走着,手中拿着饭盒去小隔间热饭。刚才江河就逛了圈,出于本能——对信息的获取,用眼观察,再跟这些个护工聊了几句,他都大致了解了这一层的病人,一小半是“植物人”状态,要么没了意识插管维持生命体征,要么偏瘫了有意识无法动弹,大小便都得靠护工处理,还得每天翻身防止产生褥疮,大概这是长期的体力活,护工中男性较多。
江河走到楼道尽头的窗边,才六点,天已经黑透了,“你妈妈生病了,心情不好,说话难听,你要体谅。”
生病的人情绪不稳定,这段日子,他也时不时被她的喜怒无常时不时被刺一下。往年的那点风流往事被她挂在嘴边嘲讽。
江意看着窗外的灯火阑珊,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刚刚怎么惹你妈妈生气了?”江河问。
“没什么。”
江河看女儿没有讲话的念头,也没有逼问,随口提了句,“原本的病房是在下面的,也不知是谁帮了忙,给弄到了这一层来。”
江意不以为意,“说不定是你生意场上的朋友。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还得回去收拾下东西。”
“不住家里?”
江意笑了笑,“我一个人住习惯了。”
她走回病房,拿了外套和包,再跟个没事人一样跟妈妈打了招呼,说明天来看她,就离开了医院。
出去时下了雨,出租车到小区门前,江意下了车,便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一路跑回了家。
在电梯里时,浑身的水都止不住地往下滴,她冷的直哆嗦。
站在莲蓬头下时,热水蒸腾的热气浇在身上时,她还在抖。
透过磨砂玻璃,浴室里的女人渐渐地低下身子,蹲了下来,手抱着腿,头埋在膝盖上。很久,都未曾站起身。
何堂跟美国团队打完视频电话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快过年了,未来一个多月他都不会亲自跑去出差,全靠线上解决。
但新加坡,也许过年前,他还得跑一趟。
刚才八点多时,他爸给他打了个电话,真稀罕,他主动打过来。
先是问了下他的工作,再问他何时回家过年,早点回来,他妈想他了。最后是说对他动用他的关系而感到惊讶。
彼时办公室里他关了灯,开了盏办公桌上的台灯,亮着的还有电脑显示屏上的屏幕挂灯。手机放在桌上,开着外放。
何堂脚轻踢了下,办公椅灵巧地一百八十度旋转,看到了落地窗上自己的影子,懒懒地坐在椅子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她说,“你给了自己不自由的权力”
他回了他爸,工作很好,日进斗金。回家日期待定。关于最后一点,要麻烦您再请某医学泰斗的得意门生来做个手术。
这回轮到他爹无言了,儿子已经多少年没开过口,让做老子的帮他忙了。比起同僚子女的处处给老子埋雷,他儿子做的非常不错了。便不再问,一口应下,等儿子回来给解释。
开完会,再发几封邮件便能完成一天的工作。正当何堂进邮箱时,收到了一封来自江意的邮件。
他没有期待地打开,内容亦不出他所料,辞职信。
他扫了眼,便叉掉了,继续去写邮件。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仿佛情绪毫不受刚才那封邮件的影响。
桌上便携打印机的一阵细响在静悄悄的办公室格外突兀,何堂将刚打印出还微微发烫的纸张拿过,在纸张的最下面签上了名。
签完了名,他将纸张丢在了一旁。
忽然,毫无征兆的,那只漆都快被磨掉一圈的Montblanc被猛然抛掷而下,以一条向下四十五度的轨迹直冲地面,墨水吐在了灰色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