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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8年  冬
    看不出面貌的街市大道,废墟片片高低起伏,阴森森的风吹着高挂残破的路灯,阴暗荒凉不堪入目,几只野狗在石块堆里鬼影似的窜进窜出。
    车灯的两束光忽然射中,那狗原已刨出人掌在啃食,呜咽咽一副骨架走开。
    硝烟压抑,大地死寂,气氛活像墓地园。
    军车在黑暗中蚩伏,紧随其后。
    六堡码头要到了。
    高耸的军车很快如山压来堵住前路,一队士兵随长官把这辆有英国国旗的汽车围住,刺刀在黑暗中反光,伴随刺耳地喊叫:“下车!下车——快点!”
    手电筒让下车的两人十分不适,John面对这些用枪指着自己的日本士兵涨红了脸:“不,我是英国人!别忘记国际公约,你们无权伤害我!”
    “那她呢?”长官指向身旁的年轻女子,“这个女人有间谍嫌疑,我们要带走她!”  翻译转达后John瞪大了眼:“她不会是什么间谍,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这群人武力气势分外压迫,脸上挂着不屑与冷笑:“你想为她做担保?!可以,那你就和她一起走!宪兵可顾不得你是什么英国人。”
    John顿时矮了气焰,神经警醒中听见步枪子弹上膛的声响,浑身汗毛竖起。女子见状对他轻摇头示意他别再反抗。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
    军车远去,远处的天空泛鱼肚白,天要亮了。
    1932年春    浙江杭州    上城区    外街
    灰蒙蒙的天空洒瑟瑟的春雨,风冷凝住街道两旁上刚长好的樟树。杨柳被吹得轰隆隆,行人踩过浸水的树叶,长袍头发胡乱飘扬,有人伞骨伞面整个如小船在空中翻飞,只好叫嚷嚷拼命拽,或关了伞,小跑着到路边的商店里头随手拿一份报刊,斜眼看这街上男女老少来往的一派景象。
    穿红衣的小女孩团在马路中间捡叶玩儿,一辆对面驶来的汽车便“滴滴滴滴”摁着喇叭。那女孩的母亲从街角窜出,慌忙抱起往路边走边摆脸训斥。
    车里头司机嘀咕着拐了个弯:  “小姐瞧瞧,开车可难啊!”说罢又摇摇头,“为人父母,如此粗心大意!”
    常安正对车窗眯起一只眼睛,“咔哒”后便低头摆弄那新得的徕卡,闻言微笑:  “李叔这是劝我别学车?”
    李叔昨日刚知晓她要学车,憋了一肚子话没说,这会儿从后视镜里看那低头露出雪白颈子的少女,当然要故作严肃:“一个小女孩子学什么开车,你要去哪里我送就成了,你开车哪里安全!祖宗唉!一个手忙脚乱,两眼一抹黑——哎呦,出事儿啦!”
    李叔原是湖北人,入赘妻子家后举家来了杭州,那口音便是乡音土话一炖,常安又被逗笑,伏在前面的椅背上轻拍李叔的大光头:“打住。”
    李叔正嗔怪她没规矩,窗外掠过一家不起眼的店面,她急急喊住:“停一下车,我要买万元和的桂花糕。影丫头这两天总嚷嚷着让我给她带,说上课饿。”
    “外面下着雨呢,我去买,小姐坐车里等着。”常安摇摇头拿书包:“我说了你也不知合该哪种口味。”  于是李叔把伞递给她,让路上小心,不要耽误立马回来。
    常安走了段路,挑上次给清格带的口味,打包好商品从店内出门,小分店地段偏僻,加之今日有雨,路上偶有自行车行色匆匆地擦身而过。
    出店门直走百步靠左手有小巷,过拱门便可通往老旧城区。刚要经过,从小巷忽的飞出一人,她未惊呼出声,捏紧了包带看,是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死捂肚子在地上打着滚儿,但常安一向不管闲事。
    她目不斜视继续走,却不经意瞟到那里头的惨烈景象——
    窄小的巷子里人堆扑来扑去,电线杆都在颤动,吼叫声此起彼伏。他们似在围殴,常安原地静了两秒,思考。
    “我叫警察了!”
    人头刷刷循着声音看,拱门外一高瘦女学生,身板笔直。
    “说是马上就来。”常安平声补充,她的声音不大,混合着啪嗒的雨水有些湿冷的媚。那伙一个头半个蒙:架打的好好,个丫头片子掺和个屁啊!还叫警察?!
    这些十八九岁上下的小混混一时没了主意,老旧巷子登时静悄悄,只有雨水声。打头的混混向她走来,那人高眉毛黄皮肤,单看他的脸面,意外地长相斯文。
    等人大步走到她面前,发现对方的眼睛无波无澜,素白的手握住的弯,贵重的金属伞柄正泛着冷冽光芒。
    他怔了一怔,缓过神匪气的笑:“小姑娘不要乱管闲事,这是男人的事。”  常安轻飘飘反驳:“一群打一个,不算男人。”
    那打头料想不到,她如此有底气。
    一秒、
    两秒。
    雨水从伞骨滑落,滴在青石板路溅起水花,打头的变脸恶声恶气:  “你他娘的给我”常安脸上挂起轻笑,轻软的语调算不上威胁:“叫警察的是我家司机,他马上就到,你们要是不信都待在这别走,咱们一块等。”
    “.....  他娘的!!.”
    一大群人你拉我拽:“你听好了,这次算你走运!我还找你!有种别跑!”
    “呸!给老子等着!”
    临走前这些人都不忘狠狠威胁,嘴上逞威风,心里虚。十几个单挑一个也没占上风。这小子他娘的太能打了,练家子?会武术?!
    人马消失,巷子继而恢复雨天的冷清。
    几米开外,角落站着的瘦削青年是被群殴和威胁的对象,衣衫半湿,不说话不动,诡异的静。
    她想这人天生反应迟钝么。
    可他忽然望来。
    黑白分明的眼,黑森森像一汪深潭,紧抿住的唇深沉隐忍。
    被这样深不见底的眼神盯视得有些心慌,常安只好转身要走。过了拱门她忍不住回头去看,他已先一步离开。
    民国二十一年,他们就这样在江南淅淅沥沥的梅雨季节,潮湿的一个雨天邂逅了。
    期间李叔已焦急的等在车外,看她回来松口气:“这么久!?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了!我以为你又走丢了哟!”她也不反驳,只给他诚恳道歉。
    那被常安所解围的青年缓慢往回走,一刻钟后于旧黄木门前停下,还未进去门被人从内打开,是个穿着妥帖的灰色长衫中年男人,恭敬伸出手来请他进屋。
    他未开口,默默地被这男人请进去,拳头藏在袖里。
    屋里简陋到只有床和一套桌椅,那人关好门转过身,眼在这黑暗里冒着精光,他稍弓身,恭敬地笑说:“在下河井一郎。”说完便拿出一封电报给他。
    青年看完敌意隐退,抬手示意那男人坐。
    河井一郎把帽子搁到一边,和这位年轻的少爷稍作寒暄便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抖落出一堆大小文件,有身份证明、户籍簿还有地契和各种证明,让他在中国得以生存。
    他静静看,河井一郎也静静解释:“这些东西的原主包括家人我们都已经处理妥当,您顶替他的身份完全没问题,倘若有意外情况,请随时来找我。”
    他听见“处理”时,念出那二字不幸:“宋定”他对着河井一郎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随手把证件反扣桌面,看似无害状似遗憾:“可惜了。”
    河井一郎拍拍他瘦削的肩膀,同样语重心长:“为了完成你要做的事,在帝国的大业面前这些人命算不得什么,将军相信你不会辜负。”
    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他拿起帽子要走,留下联系方式和钱:“我会在每个星期的这时来,”他带上帽子,“我在这里叫贾申分,这是我的名片。”藤原桥接过那身份卡片,听他继续补充,“非万分紧急,不要打电话到单位找我,有什么事,到我住处楼下饭店等我。”
    宋定知道那四方面馆,点过头不再多说。无名无姓的黑户生活结束,算下来有两个星期。他走去开窗,森林陈旧的屋里射进一束依稀的光,他站在窗前孤僻落寞,眼色深冷,脸在明暗之间隐晦不定。
    常安一回别墅,查妈便迎上前来,给她卸书包,给她递热毛巾擦脸擦手,把拖鞋给她放好,又把伞给她拿到阳台晾干,“今天这雨足足下了一天,本来要做你喜欢的鸭炖笋干,结果桶子里拿起来一看都霉了!那笋子没晒,近几日都是下雨,就只能过几天再做了?”
    查妈在常家做了好些年帮佣,常安是常家独女,加上女主人早年离家的缘故,查妈对她更是爱护兼心疼,当亲生女儿般体贴照顾。
    常安笑笑,“没事,我也就提了一嘴。”查妈哎哎应下,仔细瞧她身上催促道:“都沾水了,赶紧的去换掉,不要感冒!”边帮她脱下外面那件乳白色针织衫:“去吧,饭好了叫你”。
    她上了楼回房间,换好裙埋头写作业。窗子外风流涌动,树叶沙沙作响,她低头敛神,清浅柔和的眉眼安静专注。
    天色暗下来,常安作业一结束,好巧听到接送的汽车声,  她照常下楼去迎她爸爸,她走路一向很轻,踩在光滑大理石地砖上没有声音。
    饭桌上没人伺候,两个人吃的也简朴。常安消化不好,晚上不吃硬食,常父则注重饮食养生,不要荤腥油腻,常安夹起一颗西蓝花,“我这星期开始。”
    常父注意力全在给她盛汤:“什么?”
    “学车啊,你答应我的?”
    “你学呗!我不拦着,”他笑嘻嘻后嘱咐:“怎么学都行,你慢慢来,千万注意安全。”常安做事一向稳妥,常父知道,但做爸爸的总忍不住为女儿担心。
    她两手捏筷子赶忙作揖:“遵命。”未满十八不能正式申请驾驶考试,也不耽误她自学。
    “你多吃点,长个呢!”常迎崇往她碗里放菜,“把饭全部吃完。”
    “爸爸,我已经两年不长个了,我记得我说过很多次了,你总忘。”
    水晶吊灯下的大饭桌上其乐融融,常迎崇忙着伺候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吃饭:“我没忘,再多吃点,你太瘦了。”
    “可我真的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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