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少卿愣愣地站在原地。
黄浦江上,河风吹过,酒醒了,有些冷。
【陆】
自那天打后,夫妻好几个月不肯说话,只在长辈面前做做表面功夫。
父母有些察觉,试探数次,都没有答案,只道是小儿女别扭。
沈静好与萧春华成了好友,每天晚上刻苦练字,慕少卿继续去戏园子追着他心上的虞姬,只有看见梅兰芳,才能暂时消除他心头的难受。
他多么希望戏台上的虞姬是真实存在,梅兰芳不是男扮女装反串,可是梦想永远不会实现,他的感情也不会有结局和回应。
虞姬是戏文的角色,梅兰芳是男人。
他追逐着触摸不到的幻影,渴望着遥不可及的星星。
至少他希望能和梅兰芳私下说几句话,诉说这份痛苦的感情,寻求解脱之道。
所幸家境颇有资财,慕少卿挥霍着银钱,四处寻求机会,奈何梅兰芳是戏台名角,梨园顶尖的人物,崇拜者众多,总是被众星拱月,很难有独处的机会,慕少卿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可是他不愿死心。
终于,机会降临。
戏后,有个打扮像戏班子的孩子,偷偷跑到他身边,鬼鬼祟祟地塞了张纸条,上面是梅兰芳约他一叙的邀请。然后那孩子说:“有人把你的心意告诉了梅老板,梅老板很感激你对他的理解和支持,亦感动于你对虞姬这个角色的热爱,愿意和你单独一谈。只是想约梅老板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不想得罪人,让我带你去后台的偏僻角落。”
长久的梦想忽然实现,慕少卿大脑一片空白,让他无法思考,鬼使神差地抬腿就跟着他走去。孩子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僻,周围没有了灯光,灰沉沉的一片。慕少卿忽然有些不安,问:“梅老板真在这里?”
孩子没做声,只是加快了脚步。
慕少卿越发不安,脚步变得迟疑。
忽然,孩子撒腿跑了起来,没入黑暗中。
强烈的危机感传来,慕少卿转身想走,未料,巷道里闪出高大身影,狠狠一棍子打在他头上,来不及呼救,鲜血顺着发际线流了下来,天晕地转,满天星辰,他的眼前渐渐陷入黑暗,似乎听见有粗鲁男人在连打带踢,“呸!就凭你这假洋鬼子也肖想梅老板?!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紧接着有人在翻他的口袋。
他想自己大概要死了。
美丽的虞姬,伤心的沈静好,仿佛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却谁也抓不到。
昏迷前,他对自己说:慕少卿,你活该。
【柒】
慕少卿醒的时候,是在医院的床上,周围挤满了人——父母、朋友,还有沈静好。
他迷糊了半晌,沙哑地问:“我怎么了?”
慕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儿啊,你都昏两天了,满头的血,骨头也断了,身上值钱东西全被抢了,想必是遭强人了,你怎会那么晚的时候跑去偏僻的地方呢?咱上海现在的治安可不好……”
慕家大老爷又心疼又生气:“孽畜!孽畜!”
何思麟强笑着打趣:“幸好平安,劫财总比被劫色好……”
萧春华重重一把掐去他腰上,“尽说瞎话!”然后陪笑,“是静好妹妹找到你的,也是她找人把你送回来的。”
慕少卿迟疑地看向沈静好,问:“是她找到我的?”
沈静好扭过头去,不愿说话。
萧春华道:“当然,她昨天找得可急了,大伙都说你或许是和朋友喝酒去了,就她不信,说戏已散场,你从不夜归,就算有事不回来也会派人来说一声,所以肯定是出事了,坚持带着车夫四处寻找,也幸好是她心细,四处打听,搜得仔细,有人说你被人引着往巷道里去了,是她顺着线索把你找到的,医生说再晚送来,待流血过多,说不定就危险了。”
慕少卿羞愧地把事情讲了一遍,显然有强人见他衣着富贵,设了圈套。
医生见病房里吵闹得慌,过来赶人:“危险期过了,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炖点鸡汤补补,没事了,他刚刚清醒,需要休息,我还要给他做进一步检查,你们晚点来,别妨碍病人休息。”
大家纷纷往外走,慕母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过沈静好,将两只手叠在一起,吩咐:“儿啊,你该谢谢静好的,她救了你的命呢,你们小俩口好好说几句,天下间哪有过不去的别扭?”
待慕母走出门外,沈静好如闪电般将手抽回,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这幅刺猬般的模样,慕少卿不知如何下口,两人静静地坐了片刻,他才发现喉咙里如火烧般的渴,舔了舔唇,道:“水……”
沈静好站起身,去热水瓶里倒了杯热水,又兑了些凉水,试过水温,递到他唇边。
慕少卿接过水,轻轻地抿了口,温热的白开水润过唇间,缓缓淌入咽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甘甜,他从未想过白开水也能那么好喝。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慕少卿放下杯子,轻轻地对沈静好道:“谢谢……”
沈静好的唇微微动了下,似乎想开口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她沉默地收好杯子,沉默地走出门外,轻轻带上了门。
没有笑容,没有声音,这样的沉默,格外令人难受。
慕少卿忽然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