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疏不间亲。
叶淇固然是朱祁镇信重的大臣,也是朱祁镇在地方上重分量的改革支持者。但是这样的关系,能够比得上父子之情?
叶淇怎么可能说伊王的不好。
但是能说伊王好吗?
也不行。
毕竟而今大明文官集体基本上已经确定了立场,就是太子。这是儒家道统所在,也是大明祖制的核心,几乎任何一个文官士大夫在这一件事情上,都没有一点点的异议。
这是朱祁镇在太子这个问题上,不能动摇的一个原因,当然了,其次的原因,也是他其他儿子也没有表现出远远胜过太子的能力。
叶淇也秉承这个原则,他如果不支持太子登基,他本身就在文官群体之中混不下去。
他今日为伊王美言几句,或许被整个文官体系打入另册之中。
这就是两难的处境。
叶淇迅速做出了选择,那就是说实话。
对于聪明人不要玩什么小花招,实话即便有些难听,对方也不会太在意,但是如果说假话,很可能让对方怀疑之前所言的一切。
而朱祁镇几十年皇帝当下来,可以称得上老奸巨猾,不可谓不聪明。
叶淇说道:“伊王殿下,有统兵之才,这数年来,与瓦刺大小交锋十几次,所战皆胜,瓦刺人不敢东侵,皆是伊王之功,只是臣看来伊王好像一个人?”
朱祁镇说道:“何人?”
叶淇说道:“三国孙伯符。”
三国的故事,很早就在民间流传,而报业的大规模发展更是刺激了小说行业的发展,可以说而今的小说要比历史上的明清小说更加辉煌,毕竟北京与南京,江南不知道多少报纸都需要小说连载。
而三国作为最经典的一个本子,自然流传很广,以至于到南洋日本之外。
叶淇选择说实话,但是实话也是可以用倾向性的。
夸伊王是孙伯符,也就是孙策。其中有多少水分暂且不提,单单这一句话,细细品味是夸奖吗?
纵然伊王真有孙策之才,而今的大明天下需要一个这样皇帝吗?
答案是不需要。
大明没有一个同等级的对手,那么最大的对手,就只有自己了。重要的事情就是在内,而不是在外。朱祁镇已经意思到了大明而今的版图,已经到了大明这个国家机器统治的极限了。
在铁路没有完全贯通,电报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大明根本不能扩张了。
即便能打下来一些地方,也不过是负资产。
就好像朱祁镇为什么分封诸王到南洋,不就是大明朝廷对这些地方,实在是难以控制,鞭长莫及。
伊王即便是天下第一名将,而今也不适合坐在大明皇帝的位置上。
叶淇一边夸奖伊王的一些战例,又暗暗暗示,伊王在理政上面根本不行。比如伊王已经欠了西域总督府经费七十三万两之多。
朱祁镇对叶淇的话,只是信一半,他相信伊王是一个合格的将领,领兵打仗,估计是有几手的。但是与孙策相比,朱祁镇也就是听听而已。至于伊王不会理政,以至于欠七十三万两经费,朱祁镇也信一半。
伊犁虽然是一块很好地方,占据了伊犁河谷,水草丰盛,可耕可牧,按理说,如果好好经营未必比不上伊州府。但是情况不同。
伊犁是大明的最前线。
与瓦刺短兵相接。
而瓦刺人一般向大明朝贡,双方有商贸往来,另外纵然暗示不少部落,纵兵劫掠伊犁。
面对这个情况下,要让伊犁自给自足,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但也未必不可能,只是伊王做不到而已。
至于伊王欠西域总督府的钱,朱祁镇也不觉得算什么?当初大明任何一个边镇,每年要让朝廷协饷的数字就是这个数字了。而且伊犁这个数目也不是一天两天落下来了,这已经说明了伊王的能力。
而且想想就知道,朝廷上下文官系统对伊王的态度,什么情况之下,西域总督府才会让伊王欠钱的?
须知西域总督府本来就承担一部分伊犁的后勤供给。
伊王或许是一个合格的边将,却未必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伊王欠的七十三万两,又少府接了。”朱祁镇随即不在谈论关于伊王的话题。
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暗示了。
叶淇也很识趣的不去提。
接下来的事情,却是题中应有之意,大军在伊州修整,朱祁镇却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嗯,如果也能说成工作的话。
大概是与当地有力人士,吃吃喝喝,游览一下当地的名胜,让翰林们写上一两篇好文章,竖立在当地,让后世的人知道,他,正统皇帝曾经来过这里。也让怀恩找些当地百姓,朱祁镇亲自与之交谈,好了解一些,他在奏折之中了解不到的内情。
只是朱祁镇有一点没有想到,当地很多人都不会说汉语,朱祁镇只能通过通译交谈。
“我疏忽了。”朱祁镇心中想到:“大明需要一个本字典。”朱祁镇反省自己,之前太注重军事上财政上的改革,却忘记了很多最基本的东西。
朱祁镇也知道,其实真正编出一部字典,并不是什么小事。后世的拼音也不能照搬,只能从最基础开始,是很浪费时间的事情。朱祁镇觉得或许用这一件事情来消磨晚年的时间,也是一件好事。
毕竟,太子难当,太上皇也不是太好当的。
什么事情都不管吧,自己不舒服,但是如果什么事情都插手,那与乾隆有什么区别?不过让儿子当一个空头的皇帝。还增添了一些朝廷的不安全因素。
朱祁镇忽然觉得,他如果退下来主持编书,或许是一件好事,既不会挡了太子路,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编完字典之后,可以编百科全书,总之很多类书可以编纂的。
朱祁镇正在畅想自己的太上皇的生活,却见怀恩匆忙过来,低声说道:“陛下,伊王到了。” 朱祁镇听了,眉头一皱,说道:“谁叫他了?”
怀恩说道:“没有人传旨给他,只是陛下来伊州这一件事情,是瞒不过他的。”
的确,朱祁镇来到伊州这一件事情,不仅仅对伊州,对于整个西域都是一等一的大事,随便找人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怎么可能瞒得过伊王啊?
只是朱祁镇没有想到,伊王会这样做。
要知道藩王非诏不能离开封地,这一条法令,虽然放松了不少,但是依然存在。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心中满是失望,说道:“逆子。叫他过来。”
怀恩立即说道:“是。”
伊王随即过来了。
伊王风尘仆仆的,似乎是快马加鞭而来,一身风沙都没有来得及清洗。也不知道是孩子年龄大了,还是西域的风沙磨砺人。此刻的伊王已经少了很多稚嫩,却有一股带血的气质。
朱祁镇对这股气质很熟悉,就是那种带兵打仗的大将身上才有的。
伊王见了朱祁镇,满眼都是欢喜之色,跪倒在地,说道:“儿臣拜见父皇,请父皇万安。”
朱祁镇一挥手道:“安,起来吧。有人叫你来吗?”
伊王微微一愣,说道:“父皇说哪里的话,您来西域,儿子怎么能不来迎接?”
朱祁镇说道:“这么说,你是擅离藩地,不知该当何罪?”
伊王听了,满脸的喜色,一下子凝固在脸上,说道:“父皇这是何意?难道是儿子看父亲,也是犯了天条不成?”
朱祁镇看着伊王满脸悲愤之意,似乎一副孝子的摸样,跃然纸上。心中不知道该悲伤,还是该欢喜。
欢喜是儿子似乎是一个孝子,悲伤的是,这孝子未必不是真,但是他今日之来,决计不是单纯的想来当一个孝子的。
朱祁镇看不出来伊王的演技是真是伪。
只是朱祁镇太清楚了。
朱祁镇虽然对太子的培养下了大心力,并不意味着他对其他的儿子的教育就放松了。
朱祁镇对于所有儿子要求都一样,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毕竟生在皇室,天然就要与政治打交道。无法回避的。区别无非是太子担任的责任大一些,朱祁镇投入的教育成本多一些,而其余几个亲王投入的教育成本少一些。
毕竟不是谁,都能让朱祁镇让发动一场战争,让他练手的,这成本太大了。
但是如果说,朱祁镇教育出来的儿子,都是政治上的傻白甜,这根本就是在打朱祁镇的脸。
不管是他已经的成年分封出来的儿子,还有几个尚没有就藩的儿子,没有一个是什么都不懂的,即便是最淡薄虔心佛法的藏王,对付藏地各派纷争,与内部纷争的时候,表现的也是可圈可点,水准之内。
伊王一度想夺嫡,如果连朱祁镇不召见他的原因,都不明白。就白瞎了朱祁镇这么多年的栽培教育了。
每一个政客的欧是一个绝佳的演员。而今伊王就是一个正在粉墨登场的演员。朱祁镇的一个稚嫩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