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咏絮两眼微红,清澈的双眸中含着水光,显得有些疲惫,又更添楚楚可怜。
白面公公怜爱地伸出手抚了抚柳咏絮的发鬓,说道:“昨夜接了一夜的玉露,给累坏了吧?”
柳咏絮微微侧过脸,忍受着白面公公的手抚过她的脸,她的美貌素来被人觊觎,即使是太监也难免处心积虑地借机“怜爱”她,她已然见惯。这位白面公公是内官监的高级宦官,抚一抚她的脸她还真不能怎么样。
她说道:“公公该给靖妃娘娘多派些人手,公公知道万岁爷如今只去靖妃娘娘宫里,靖妃娘娘宫里常常得准备玉露,可苦了我们几乎每夜都要捧着玉盆露宿在外面,前几天已经有两个姐姐累倒了。”
嘉靖皇帝今年四十九岁了,加之一心修道成仙,对于宫闱之事的热勤已经远不及以前,这几年来,嘉靖皇帝基本只去卢靖妃的宫中,这一是因为卢靖妃貌美,二是因为卢靖妃是严嵩、严世蕃父子扶持的贵妃,在严党的内外帮扶下,她得以专宠。
嘉靖帝一心修仙,他修仙的一个重要修行之法,就是在夜御妃子后,在清晨喝下“玉露”,即所谓“以吸风饮露之道成仙”。
所谓“玉露”指的是夜晚在芭蕉叶上凝成的露水,因此,每个妃子的宫中都植着许多株
芭蕉树,用以采集“玉露”。
但是采集“玉露”是个艰苦的活,需要宫女太监们整夜捧着特制的美玉雕琢而成的小盆站在芭蕉树下,一滴一滴地等那露水滴下来,直到采集成整盆“玉露”。
因为嘉靖皇帝基本只去卢靖妃宫中,所以采集“玉露”的活基本都归了卢靖妃宫中的宫女。
柳咏絮几乎每晚都要通宵达旦地站在芭蕉树下捧着玉盆,连夜的煎熬之下,她有很多姐姐已经病倒了。
白面公公听了柳咏絮的话,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给靖妃娘娘宫里派人”的意思,倒是露出更加“怜爱”的笑,说道:“咱家是想给靖妃娘娘宫里派人,可派了人去也没有用啊。”
柳咏絮看着白面公公的笑,心中警惕起来。
白面公公笑道:“派了人去,也接不得那玉露,都知道万岁爷喝惯了你这玉手接的玉露,哪还容得其他人去接?终究还得你自己去接。”
说着,白面公公就要去拉柳咏絮的手。
柳咏絮当即退了半步,声音冷下来,但依然得体地说道:“靖妃娘娘昨天才说,内官监的公公们办事公正秉礼,看来没有说错,若是公公觉得不该往靖妃娘娘宫里派人,靖妃娘娘想必也会理解。”
这话软中带硬。白面公公看柳咏絮把靖妃娘娘搬出来了,也不敢再造次,毕竟这柳咏絮是靖妃娘娘最宠爱的宫女。
柳咏絮绕过白面公公,走到房间的正中,看见火炕上下大片的血迹,不禁愣住了。
柳咏絮又抬眼看了看刘赐,只见刘赐一身血污,简直是一副就快要死的模样,她当即就急得紧紧地蹙起了眉。
昨夜她在芭蕉树上接“玉露”的时候,看着芭蕉叶后掩映的月色,脑海中还不时浮现刘赐那清俊的模样,这个男孩的样子像是已经烙在她的心里了,她提醒自己不要想起他,但越是这样,越是禁不住想起他那可怜的模样。
她索性也不强求自己了,她回想着这男孩的样子和这男孩对她说的寥寥几句话,她叹息着这宫中难得还有个干净的人物,但她又叹息着,这干净的男孩明天也要被割了,终究也会变成和这些公公太监一样,总想着用些什么法子可以抚一抚她的发鬓。
如今她看到刘赐终究是被割了,而且被割得如此惨,不禁又悲又怒。
刘赐看着柳咏絮紧紧地蹙起秀眉,心里紧张得不得了,生怕柳咏絮拆破他的诡计,他想阻止柳咏絮说话,但终究没有法子。
柳咏絮发作了,她转头向吴公公和李公公怒道:“你们是怎么照看他的?他可是小阁老带来的,送给靖妃娘娘的人,你们竟胆敢把他弄成这样?!”
吴公公和李公公惊得埋下了头哆嗦着。
刘赐听到“他可是小阁老带来的,送给靖妃娘娘的人”一句,心里叹一声“完了”,瘫倒在炕上。
白面公公当即转过头来,疑问道:“小阁老带来的人?要送给靖妃娘娘?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柳咏絮没有理会白面公公,她心里越想越难受,紫禁城是普天下人心最深的地方,也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地方,这些年她已经看过太多黑暗的事情,如今终于看到一个漂亮的男孩,却也看着他被毁灭。
柳咏絮转头看向刘赐,看见掩着刘赐下半身的染满血的棉布,气怒之中又羞得脸一红,转开头去了。
刘赐倒是大咧咧地张着腿,他可不忌讳这个,从小他就被巫山楼的姐姐们看惯了。
柳咏絮对吴公公和李公公怒道:“他还能活吗?”
吴公公和李公公不敢说话。
白面公公走上来,说道:“活倒是不成问题,问题是你刚才说的,他是小阁老带来的人,要送给靖妃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柳咏絮说道:“那是小阁老直接派锦衣卫送到这里的,大概是没给你们内官监备案吧,回头我们会补上。”
柳咏絮依然不知道情况,她不知道炕上躺的刘赐要扮成小坤子。
刘赐无奈地转头看着柳咏絮的倩影,心下想着:“难道我刘赐要死在这个女孩手上?”
白面公公有些混乱了,对吴公公和李公公疑惑道:“你们不是说他是司礼监带来的小坤……”
吴公公和李公公已经哆嗦得不成样子。
眼看诡计要败露,刘赐说话了,他“艰难”地半支起身子,“轻松”地对柳咏絮笑道:“这位姐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小阁老带进来的人,那人叫刘赐是吧,我不是刘赐,我是小坤子,你认错人啦。”
柳咏絮愣住,这分明是昨晚看见的那个男孩啊,她怎么可能认错?
刘赐接着说道:“本来今天应该是那个刘赐被割,但那个刘赐好像不愿意被割,我和他聊起来,才知道这个刘赐是大明嘉靖三十三年,也就是两年前南直隶的童试魁生,在他的家乡江浙一带这刘赐素有神童之名,他的志向是当个绝代的卿相,但没想到十天前小阁老去到南京,要进他姐姐的闺房,他出对子把小阁老给难住了,因此得罪了小阁老,小阁老就把他强行绑到这紫禁城来,要把他割了当太监。”
刘赐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柳咏絮。
柳咏絮也看着刘赐,她的目光清澈而深沉,透着寒冰一般美丽而尖锐的光芒,仿佛能够刺透人心。
昨晚第一次见到柳咏絮时,刘赐就注意到柳咏絮的目光,他在巫山楼中长大,却也从未见过一双这样的能够看透人心的眸子。
柳咏絮是何等聪明,已然领会他的意思,她知道这男孩就是刘赐本人。
刘赐继续说道:“可能是这刘赐心高气傲吧,不甘心当太监,总还觉得自己负有才学,想为国家社稷和黎民苍生多做些事情,所以他不太愿意被割。不过也怪我,今早我初来咋到,因为身上没盘缠了,想着如果今天割不成,还得出宫后过几天再进来,但我已经没钱住店了,所以就央求那刘赐,能不能让我先割,他禁不住我的央求,就同意了。”
柳咏絮不知道刘赐还有这样的身世,她看着刘赐的眼睛,刘赐的眼中透着哀求,此刻只有他们能够读懂彼此的眼神。
都是可怜人啊。
柳咏絮心中暗叹,她虽然年纪小,但在豪门世家长大,又在宫中历练多年,已然阅人无数,她看得出刘赐的善良和正直,从刘赐的机智,也能够看出他身负不俗的才学。
她深知皇宫是天底下人心最险恶的地方,她进宫四年来,一直如履薄冰,谨慎之极,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如今她面临一个抉择。
她知道刘赐想要她帮助他瞒过这一关,但她深知这样做是担着天大的风险的,很明显,眼下这刘赐还没有被割,如果刘赐过了这一关,进了内官监的疗养处,那这刘赐就变成一个没有被割的假太监,谁都知道在紫禁城中是不能存在除了万岁爷之外的第二个男人的,如果被抓出来,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如果她帮了刘赐,那她就是帮凶,这个罪名足以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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