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赐的热血过了半个晚上就凉下来了,天还没亮,吴公公就打开门走进来将他叫醒,他要开始为挨那一刀做准备了。
刘赐两脚发软,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他看见李公公扛着柴火走进来,正准备烧热水。
吴公公说道:“洗个热水澡,清清爽爽的,好过关。”
刘赐看了看左右,外面的天仍是黑的,寒风从大门吹进来,使得他猛打寒颤。他没看见昨天锦衣卫提到的那位“苏公公”。
刘赐问道:“宦……宦爷,苏公公呢?”
吴公公说道:“苏公公没赶回来呢,今儿就咱兄弟俩伺候你了。”
李公公一边烧火,一边喊道:“咱家掌刀,你小子就放心吧。”
李公公体壮膘肥,自称“咱家”让刘赐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刘赐哆哆嗦嗦地问道:“能否……能否等苏公公回来掌刀?”
李公公喝道:“你今天就必须割!知道吗!”
刘赐问道:“为……为什么?”
吴公公说道:“你当这是哪里?这是紫禁城,只能有皇上一个男人,你已经过了一夜了,还想当男人在这里过多几夜?想得美!按照规定,今天你就必须割了!”
刘赐无语了。他缩在一旁,看着李公公烧完柴火,又拿出一把弯弯的尖刀来,在磨刀石上磨着。
李公公磨刀磨着磨着,抬眼看了刘赐一眼,刘赐像被那尖刀割了一道一样,哆嗦着埋下头去。
吴公公走外面走进来,捧着一堆草药。
草药里面,透着腥臭味的是曼陀罗,熬成汁水喝下去能使人麻醉昏沉,另外还有一些杂乱的草药,有艾蒿、蒲公英、金银藤等,这是用来熬成水洗净身子的,还有一些芝麻杆,一会儿会将这些芝麻杆烧成灰,铺在炕上,能够起到消毒的作用。
李公公和吴公公忙活着,他们一边忙活一边还说着:“今儿你是爷,咱们哥俩伺候你……”
看来李公公和吴公公还要忙活好一阵,距离被割还有些时候,但这时对刘赐来说真是度秒如年,他第一次感到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恐惧,第一次感到时间是这么难熬。
~
就在刘赐脑子杂乱又空白地等待着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杂声,一个红衣太监领着一个男孩匆匆忙忙地走来。
吴公公和李公公一看见红衣太监,忙抛下手上的活计,迎出去,喊着:“祖宗!”
吴公公和李公公将红衣太监迎进门来,恭敬不已地喊着:“祖宗,您怎么得闲来看我们啊!”
红衣太监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
司礼监是各级太监掌管下的大明皇宫十二监、四司、八局里面最重要也是最尊贵的一个部门,负责辅助皇上掌理内外奏章,照内阁的票拟做出朱批,并监督、管理皇城内的事务,还有负责内书堂及礼仪、刑法、关防门禁等重要事务。
掌管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往往是紫禁城中仅次于皇上的人物,连内阁首辅也要让他三分,司礼监可以说是大明朝的心脏所在。
司礼监里面的每一个太监都是不容小觑的人物,宫中的小太监、朝中的各级官员都巴不得攀附他们。
红衣太监的气度不凡,他没有和两个小太监来那些虚的,很直接地将身后的男孩引前来,说道:“这是我老家来的,送了好些孝心,想进宫为万岁爷尽忠,你们给好好安置安置吧。”
吴公公和李公公连忙满口答应,说着:“祖宗您放心吧,交给儿子们了!”
红衣太监没多说,说道:“那就交给你们了,皇上召内阁开会,还得去伺候,我就先走了。”
说罢,红衣太监匆匆走了。
那男孩被留在这里,他看上去比刘赐大不了多少,容貌虽比不上刘赐,但也生得颇清俊。
男孩怯怯地站着。
吴公公问他:“几岁了?”
男孩说道:“十五。”
吴公公又问:“叫什么名字啊?”
男孩说道:“公公叫我小坤子就行。”
说着,小坤子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银亮的物事,那是两小块银钱,他哈着腰分别递给吴公公和李公公,说道:“不成敬意,请公公笑纳。”
吴公公和李公公收了钱,笑逐颜开,说道:“这孩子,真懂事啊。”
吴公公又问:“你是咱祖宗的同乡?”
小坤子说道:“公公明鉴,祖宗是我同族的伯爷爷,我家找了祖宗,求他引荐我进宫。”
大明一朝,进宫当太监往往需要宫中有名望的老太监的引荐,老太监引荐家乡同宗同族者是较常见的现象。
吴公公问:“为何想要谋这个差事?”
小坤子说道:“咱家有几亩田地,平日虽有些余粮,但想供我读书又不够充裕,如今长大了,考功名已无希望,种田耕地又觉得不值得,家里就凑了钱财,给祖宗送孝心,送我进宫,希望我能有些出息。”
大明一朝,太监宦官代表皇权,皇上通过宦官更直接地管理朝政、财政,以此强化皇权对国家的控制,所以宦官权势熏天,风头往往盖过外朝官员。
所以在大明朝当宦官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能获得权势和地位,当然还有金钱。
但正是因为宦官是有前途的职业,所以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对于那些考科举无望,又想要谋取一些权势的小康之家来说,把孩子送进宫当太监,是不错的选择。
但是对于此时的刘赐来说,他还没有办法理解小坤子的选择,他听着小坤子的话,简直觉得匪夷所思,一个小地主出身的孩子,为什么不好好读书考个功名,要筹钱买通大宦官,来当小宦官?
吴公公说道:“好,好啊,想当年我们哥俩都是京师旁侧的小户人家的孩子,爹娘也觉着进宫好,就把我们送进来了,如今咱们两家人都已经搬进京城了,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我们哥俩平日的俸禄和流水钱,有咱们俩在宫里面,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家人。”
李公公说道:“是啊是啊,宫中烦闷归烦闷,咱家可过上好日子了,你也可以的,熬个十年,把你家人接到京师来,不成问题。”
吴公公和李公公的话说到小坤子的心坎上了,把自己卖进宫来,是需要决心和勇气的。
小坤子对两个公公行了个大礼,动情地说道:“还请二位干爹多多照顾。”
吴公公和李公公忙把他扶起来,说着:“不用如此客气,以后进了宫都是自家人,相互照应是理所应当的。”
小坤子擦了擦眼泪,看见蹲在角落里的刘赐,他看见刘赐面目不凡,就问道:“这位是?”
吴公公说道:“哦,他是昨天送进来的,准备净身呢。”
小坤子一愣,打量了刘赐片刻,又看了看屋子里正烧着的水,还有正磨着的刀。
他突然跪下了,说道:“二位干爹,这位兄弟,可否让我先来?”
刘赐一愣,让你先来?什么意思?
两个公公也愣住了,让你先来?是先割你吗?刚进宫的人多少都会害怕,他们还真没见过这么渴望被割的。
小坤子解释道:“请别见怪,我家人为我筹了三年余粮卖的钱财,我此番进宫前后打点,已经把钱财用尽了,今天割了这位兄弟,你们得伺候照料着,起码要等七天后才能割我,那我今天就不能留在紫禁城,又得先出宫,出宫后我得找地方住,别说我已经没钱住店,就是七天后再进宫,我还得花钱打点门禁,但我已经没钱了……”
刘赐张大了嘴巴,居然掉下一个抢在他前面挨刀的,这些日子遇见的人和事真是匪夷所思。
小坤子坚决地说道:“我不想耽误了,来来回回折腾,今儿就给我个痛快的吧!”
吴公公和李公公说道:“看不出来你了解得还真清楚啊。”
确实,如果割了刘赐,吴公公和李公公得照料着他,几天之内割不了第二个人。
吴公公和李公公收了小坤子的钱,也不好说什么,转头看向刘赐。
刘赐看着吴公公和李公公看向他,忙说道:“行!免得这位兄弟为难,二位公公……二位公公就给他个痛快的吧,我等着,没关系。”
吴公公和李公公对视一眼,吴公公对小坤子说道:“那你先擦洗身子吧,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在炕上。”
小坤子得偿所愿,坚决地答了一声:“是!”
吴公公和李公公开始“伺候”小坤子,李公公挑水让小坤子洗澡去,吴公公则拿出几个瓷碗,将熬好的汤药一碗碗倒出来,一碗是曼陀罗熬的黑汤,喝了能麻醉神经,一碗是艾蒿熬的清汤,用来清洗身子,还有几碗是蒲公英、金银藤和猪苦胆熬的汤,用来局部麻醉或止痛。
小坤子洗完澡了,穿着一件小衣躺在炕上,炕上已经铺了芝麻杆烧的灰。
小坤子转头看了刘赐一眼,眼中带着几分恐惧,又带着几分感激,这让刘赐感到莫名的难受的滋味,他向小坤子点点头,以示鼓励。
但转头他一想,鼓励?鼓励啥呢?鼓励人家断子绝孙?
刘赐怎么想都觉得不是滋味,他向小坤子笑笑,顾自躲进里面的房间了,两位公公也没空搭理他。
~
刘赐坐在里面的房间里,看着狭小的窗外的日光,听着外面的炕上窸窸窣窣的声响。
小坤子已经没了声音,喝了曼陀罗熬的黑汤之后他已经昏睡过去。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猛烈。
日当正午时,外面炕上窸窸窣窣的声响突然变得剧烈了,刘赐听到各种异样的声音。
这些奇怪的声音持续没太久,渐渐平息下来了。
刘赐终于听到人声:“血,止血。”
然后是一阵忙乱的声响,人声说着:“快,快,拿麦秸秆,堵住,快啊,还有棉布……”
忙乱的声响渐渐平息,最后传来一个人声:“看他的造化啦……”
刘赐只有十三岁,对于生或者死没有什么理解,对于割刀子可能造成什么后果也没有太直观的概念。
过了正午,外面已经听不见声响,刘赐感到又渴又饿,早上起来至今他还没进一滴水一粒米呢。
他走出外间,所见的景象把他吓傻了。
他看见那张灰黑的土炕变成红色,土炕上洒满的芝麻杆烧的灰被红色糊成混乱的一片,芝麻杆灰上面是一团染血的、肮脏的草席,草席盖住了那个比他大两岁的男孩小坤子。
吴公公和李公公站在一旁,手上染满了红色。
沉默。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息。
吴公公开口,问道:“死了?”
李公公垂着头,说道:“死了。”
死了?死了?……
这两个字在刘赐心中震荡着,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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