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把烟从嘴里拿下来,笑了:往后就认得了。他仔细端详着润生的脸:没准儿你还得管我叫爸呢。
周遭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凉了几分。郁青听到二毛咬牙道:我有爸。
男人耸耸肩,把烟塞回嘴里,径自在石椅上坐下了。
后来郁青才知道,那个人叫高建平,是徐晶晶从前的情人。
麻杆儿这时候终于从厕所出来了。远远看见他俩,奇怪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儿?二胖租了好多带子,你们不看么?
润生突然掏出了车锁钥匙,转身跑了。郁青愣了愣,看见他跨上自行车,一阵风似地骑了出去。
郁青在后头喊他,见他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于是也慌忙骑上自行车,追出了院子。
润生已经骑出了很远,郁青把自行车蹬得像风火轮一样,才勉强赶上了他:喂!你要去哪儿啊!
我去找我爸!润生在风里恨恨道:我要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儿!
你爸在江北呢!郁青急道:这么骑要什么时候才能骑过去啊!
我不管,我……
润生的话音戛然而止。郁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傅工正和一个中年女人并肩说着话,沿着人行道走了过来。
傅哲看见润生,停下了脚步。那女人也看见了润生,扭头冲傅哲笑了笑,进了路边的一家五金店。
傅哲向润生道:不是要期末了么,怎么还满街跑?
润生从车上慢慢下来,破天荒没有回答他父亲的话。
傅哲叹了口气:我回来拿点儿东西。
润生迟疑道:爸……
傅哲沉默片刻,低声道:往后别这么叫了。他拍了拍润生的肩,叮嘱道:好好学习。
更多的话没有了。中年女人提着东西从店里出来,傅哲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润生,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到底也没说。他轻轻叹了口气,仰起头眨了眨眼睛,转身走了。
润生盯着傅哲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跨上车,向反方向蹬去。
郁青是在江边找到他的。润生那会儿在江桥底下,正冲远处的苇草滩扔石头。郁青走过去,才发现他在砸江鸥的巢。幼鸟从巢中滚落,发出细弱的哀鸣,渐渐不再动弹。
郁青拉住了他的手。
润生把手抽开,又捡起了石头。郁青急道:别这样……
润生停了下来,推了推眼镜,转身爬上了防洪堤。
他默不作声地坐在高高的堤坝上,手捏着石头在防洪堤的水泥上划来划去。郁青爬上去,发现他写的是个歪歪斜斜的“恨”字。
郁青替他难过,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他想像往常那样带二毛出去吃点什么,可是润生用沉默拒绝了他。
那天他们在江边坐了很久,直到晚霞消失,润生终于站起来,用和往常一样平静的语气道:回去了。
那一天好像注定不是个消停日子。郁青吃过晚饭趴在窗户上,看见徐晶晶踉跄着被白天见到的那个高个子男人扶着走进院子,似乎是喝醉了。
他从窗户上爬下来,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
李淑敏过来给他的屋子里掸花露水,瞥见窗外的人影,不屑道:不要脸。
郁青抬起头:二毛爸妈好像离婚了。
李淑敏整天和她的老姐妹在一块儿,东家长西家短地闲唠嗑儿,什么事都知道些。听见郁青这么讲,摇头道:离什么离,就是明目张胆地搞破鞋。真没见过这号人。也就是没人举报她,放到前几年,她都被枪毙多少个来回了。
郁青没接话。他其实不是太能理解奶奶的鄙夷和愤慨,也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不和自己的丈夫在一块儿,就要被拉去枪毙。
他家那小子有这么个妈,保不齐将来也是个小流氓。李淑敏很是忧虑道。
郁青立刻抗议起来:二毛是二毛,和二毛有什么关系。
李淑敏摇头,警告道:你别老傻乎乎的,朋友再好,也得留个心眼儿,甭太掏心掏肺了。不然搞不好将来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那孩子看着可比你精多了。别跟你爸似的,白长挺大个眼睛忽闪忽闪,其实比谁都瞎。
郁青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数落,直到睡觉还很不开心。
白天天气热,他睡觉前喝多了水,半夜被一泡尿憋醒,揉着眼睛起来上厕所。迷迷糊糊爬回床上的时候,又想起二毛来,于是趴到窗户上,往润生家望去。
院子里的灯都灭了,只有润生家的窗户还幽微地透着亮光——不是那种正常开着灯的亮法,似乎只是开了个小灯。
郁青想,二毛还没睡啊。他打了个呵欠,想回到床上去,却无意间在院子里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影子正绕着石桌转圈儿。
郁青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有小偷。可当他仔细看过去,却发现那个影子再熟悉不过了。
他推开窗子,试探着喊道:二毛?
黑影停了下来。
郁青这下完全醒了。他披上衣服,趿拉着鞋,悄悄出了门。
初夏的深夜其实很冷,郁青能感受到润生身上的寒意——二毛身上只有背心和短裤,穿着一双塑料拖鞋,不知道一个人在院子里呆了多久。
黑暗里,郁青只能看见润生那双有些失神的眼睛。